天人九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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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之所向是归途

    明月两分辉,照耀古今同。

    一映江楼一海东。

    若非夜深人静处,寂寞银宫。

    一整条宁荣街上仅有两户人家,大门前行人寥寥,隔着围墙一望,府内厅殿楼阁峥嵘轩峻,三间兽头大门,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正门匾额上书“贾府”二字。

    进门后,一面高耸的影壁上刻白虎浮雕,影壁两侧,几株古木参天,披挂着点点嫩绿,随风轻拂,悠然自得。沿着青砖长廊穿过仪门直达正厅。厅内后方的檀木屏风雕刻着精美的山水图案,绕过屏风及至崇信堂,堂内布置庄严,正中神案上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从侧门石阶下行,一个典型的江南庭院映入眼帘。

    一条曲折的小径通向深处,两旁的假山美轮美奂,池水清澈见底,倒映着亭台楼阁,园中树木葱郁,花卉竞相斗艳,桃花媚眼如丝,杏花如雪纯净,不时有蜂蝶在花间穿梭,自成一隅安宁。

    此间,一株瑞香花,开得甚是烂漫。

    一女子立于花前,她的身影仿是宁静午后谱写的一首轻柔而深情的诗篇,曲线细腻柔美,轻盈的纱裙随风摆动,那双眉,如同最精致的柳叶,轻轻挑起月牙的弧线,那双唇,不抹胭脂,却胜似迷人的樱桃,淡蓝色的眸子极有特点。阳光透过疏离的枝桠,洒在她的肩上,那修长纤细的指尖已触碰到了瑞香花的花瓣。

    “那小娘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远处假山后,一男子身着宽袖流云衫,以金线绣云纹,腰间银丝翡翠花带,指上一枚笼翠,碧玉剔透,金色纯正。

    “禀少爷,那是焙茗家的,刚过门几日的新媳妇,名唤五儿。”男子身后一名小厮恭谨的回话。

    “哦?他怎能娶到如此标致的小娘?”云衫男子眉头轻蹙,表情严肃的仿佛一座冰山。

    “这小娘原是张守备家的妾室,娶过门时间不长,守备大人对这小娘甚是宠爱。但他家主母着实善妒且因其娘家是冠元侯,寻着错处就将小娘发落了,守备大人也是敢怒不敢言。正赶上焙茗家的王氏过世满了百日,他就花了十六两银子将这小娘买了回来。”小厮娓娓道来,对事情的根脚很是清楚。

    云衫公子的眉头轻舒,嘴角转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尚荣,你刚刚跟我说舅舅的寿礼准备好了?”

    “是的,少爷。共备下象牙雕涛山一件,精金细工仙鹤瓶一对,翠羽长衫一件,鸣凤青铜觥一对,八仙图金丝绣屏一件,紫檀雕文房四宝一套。”小厮尚荣回到。

    “岭南一带有哪些易贮存的特产?”云衫公子的面上似有一缕清风拂过。

    “要属粤绣、凤凰单丛、陈皮等几样较为出名。”小厮说着。

    “好,寿礼让焙茗去送。粤绣十匹、凤凰单丛十斤、陈皮十斤,让他顺路再去趟南越郡带一斤靖西田七,十匹壮锦回来。”云衫公子神态悠然。

    “是,少爷,只是这一去没有两三个月怕是回不来...”尚荣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

    “你别出面,让周金瑞去跟他说,就说是祖母的意思。”云衫公子说道。

    “是。”

    “还有,给他带足银两,除了正常的开销,额外再给他一百两银子。”云衫公子嘴角微扬,眼神里有光。

    “是。”

    ……

    云尘轻抚着晴雯的背,两人依偎在了一起,她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这时,一个身穿天青色羽缎衣裙的少女轻盈地走了进来,她的唇薄薄的,却染上了桃花的娇嫩色泽,明亮水润,搭配着她那灵动的双眼和俏皮的鼻尖,每一处都让人感受到无尽的灵气与秀美。

    她摇摇摆摆的进来,一见云尘晴雯二人抱在一处,晴雯更是钗亸鬓松,衫垂带褪,大有春睡捧心之遗风,便笑道:“哎约!我来的可不巧了!一大早上就撞见哥哥嫂嫂卿卿我我,是妹妹的不是。”说着转身要走。

    “桃子,等一下。”云尘认出这是自己的亲妹妹云觅桃。

    “找我有何事?”他放开了抱着晴雯的手,转身看向门口。

    云觅桃向屋内走了两步,“坏了哥哥嫂嫂的好事,妹妹先给嫂嫂赔个不是。”说着她身子向晴雯福了一福。

    晴雯精致的脸上原本梨花带雨,现在又升起了一团红霞,如同海上升起的朝阳,染红了整个海平面,此时真是美的不可方物。

    其实桃子和晴雯的关系很好,名义上是主仆,但却更像亲密的姐妹。

    桃子不是个刻薄的人,她虽然年龄不大,但却是个老阴阳人了。

    桃子双眸的内睑微微向上提拉,与平常眼线的流畅不同,像是在洞察人心的明镜,“哥哥,你看我今天这身打扮如何?”

    说着,桃子轻巧地转了一圈,她的天青色羽缎衣裙如祥云绕身飞舞,盈盈腰肢环以玉带,静若幽兰,动若游龙。她脚踏绣有鸳鸯的暗香软绫鞋,仿若天青色屏风上轻临的蝴蝶。

    云尘捕捉到桃子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调皮,他了解自己的妹妹,心知她的这个举动肯定是没安好心,“怎地,你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莫不是思春了?打算出去祸害哪家公子?”云尘这话够狠,但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兄妹,不仅很难发现对方的美,嘴上留口德的时候也少。

    桃子的小脸刷的一下胀的通红,随即又恢复如常,这个哥哥在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人形,“呵,她们倒是想吃天鹅肉,就只怕不会飞呢。”兄妹日常的互怼与阴阳又要开始了。

    “看看妹妹头上,哥哥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其实桃子不仅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是极有才华,尤其是画艺,在江南道一带的才女中都算得上拔群。在人前更是从未失过大家闺秀的端庄,但在面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时,总是难免词锋犀利,互相刁难。

    云尘看着她高挽的青丝,说道:“挺好的啊,难不成是脱发了?”

    云尘今日言辞明显比往日刻薄,索性桃子决定开门见山,东拉西扯怕他只会继续装傻,“哥哥平日里就这么洒脱,一个金步摇确实不算什么,可那毕竟是太奶奶去年生辰送给人家的.....”话未说完,桃子的视线慢慢低垂,眼中一丝幽怨悄无声息地掠过,楚楚可怜。

    云尘这才恍然大悟,桃子这是拐弯抹角的来跟自己要账了。他依稀记得上个月月例银子用完了,云尘偷偷的把桃子最喜欢的云鬓花颜金步摇和一对赤金累丝红宝石凤头钗拿出去当了三百两银子,当天喝完花酒,分文不剩的他,看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妹妹,腆着一张老脸保证下个月给她赎回来。时至今日已经一个半月了,一点动静没有,桃子这才找上门来。

    云尘赶紧赔笑,“都是哥哥的不是,当期还有五个月,这个月一定把步摇和凤头钗赎回来,你再相信哥哥一次。”云尘心里不是滋味,原主做的孽,要自己擦屁股。

    “瞧瞧,哥哥这是说的什么话,妹妹怎么会信不过哥哥呢。”桃子话锋一转,“甄家邀我过几天到府上去,哥哥能否陪我一同前往?”

    甄家?云尘心里嘀咕,甄子婳?那不是自己的未婚妻么,那个古灵精怪的,难以驾驭的小丫头。

    甄家和云府是世交,往上数数辈都是莫逆。年初大伯带着云尘去甄府提亲,父辈极力撮合这门亲事,甄子婳那小丫头却说什么都不同意,她父亲甄文成也无可奈何。碍于两家的情面,聘礼倒是没给退回来,说是会好好规劝一下女儿。

    其时,父母之命大于天,但是甄子婳这小丫头当着云尘和大伯的面,义正言辞的说出了‘父母之命皆是虚妄,媒妁之言尽为胡说,择偶必须是自己心之所向。’当时的云尘是万万不能理解的,只觉得这小丫头离经叛道,古怪异常。但是现在的云尘看来,真是极为佩服,没有经过深刻的思考,她不可能有超前时代这么多的想法。

    “你平时都是自己去的,再说子婳也未必欢迎我。”云尘不解,甄家的长兄甄子佩是江南道出名的才子,子婳更是被誉为江南道四大才女之首,他们与桃子的雅集,多是赏名画,作诗词,抚琴品茗,在以前的云尘看来都是附庸风雅之流,和自己的性趣爱好一点不沾边。

    “人家指名要哥哥去嘛,说不定好事就成了呢。”桃子掩嘴轻笑,脸上升起一抹狡黠的笑容。

    “子婳姐姐那么漂亮...”她还小声的补充了一句,这确实是原主的软肋,云尘心想,也是自己的软肋。但是他可不会往好事上去想,这点自知之明云尘还是有的,“我还是不去了吧,你们的聚会,哥哥的水平踮脚也够不着啊。”

    “那金步摇...”桃子话说了一半,眼帘又低垂,“前天跟婶婶出门,婶婶还问我为什么不带了,我可没说是哥哥给拿去当了。”

    好么,在这等着我呢,这个弯绕的可有点大,云尘无奈道:“好好好,既然人家盛情邀请,哥哥陪你一同前往就是。”

    “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说着,桃子还在云尘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小腰扭啊扭的就走了。

    云尘和晴雯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有点无奈。

    终于闲下来了,云尘打算去外面透口气,这两天发生的事,让他应接不暇。他踱步至庭院,只见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他的居所仅是云府大宅西大院的后院,院子的面积不算大,但庭院周围种植着各色名贵花木,间以曲池假山,池中水芙蓉盛开,金鱼嬉戏,晨曦照之,犹如珍珠闪耀。房舍采用明间暗房的设计,一派古朴华贵,雕梁画栏间雾气缭绕,恍如人间仙境。

    云尘万万没想到自己重生在这么豪富的人家,等等,为什么要用重生?云尘努力的搜寻着前世的记忆,父母在他七岁时意外身亡,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从一个穷苦山区,靠着顽强的意志考上了大学。申请助学贷款交了学费,并且学校每个月补助贫困生240元伙食费,才得以让他安心学习。前世的生活就是教室,寝室两点一线。

    两世的记忆交织缠绕,云尘脑子有点混乱,怎么也记不起后来发生的事了,正思索间,丫鬟从大厨房端来了餐食,银杏炖鹿筋,紫金蟹黄粥,珍珠百合炖雪蛤,碧绿松茸汤,龙须虾球,小牛腰子炒小猪耳朵,桂花酿,杏仁豆腐,酥皮里灌入奶酪的点心,蜜饯,几样水果。这些吃食都令云尘感到新奇,更有感于大户人家的奢靡,一顿饭,算上瓜果足足有十几样吃食。不过菜品整体上味道有些许寡淡,层次感不是很分明。应该是古代没有前世的复合型“科技与狠活”吧,云尘边吃边想。

    饭毕,几个婆子来请云尘去给老祖宗请安。出了后院,沿抄手游廊南行,直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及至正中穿堂,转过大理石屏风,是一间厅房,厅后便是西房大院。院内种满大株梨花,阔叶芭蕉,更有千百竿翠竹遮映。

    来到太奶奶的居所,和外头的华丽相比,这里却显得简朴素雅,无论屋梁门窗、椅榻案架,皆为竹制,门口还放养了几只白鹤。

    见云尘进屋,老人睁开微阖的双眼,自上而下细细打量着云尘。老人面目慈祥,但沟壑纵横的脸上透着沧桑,眉宇间隐含着说不清的愁苦,不知老人有着怎样风云莫测的一生,才让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斧凿刀刻般的痕迹。

    晴雯伸手拉了一下云尘的衣襟,示意该向太奶奶请安。云尘忙开口道:“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老祖宗并未立即回应,仍是直直的盯着的云尘,苍老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少年般的热诚,几无血色的脸上恢复了些许活力。

    老祖宗终于开口了,“你的身体应该还未大好,何必急于来见我,好好休养才是”。老人停了一下,好像说话就已经用尽了所有气力,“养伤之余,也该好好养养你的心性。”老人又顿了顿,眼神有些暗淡,最后补充了一句:“心之所向,即是归途。”

    云尘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复道:“老祖宗的教诲孙儿铭记于心。”云尘寻思着,开始那句是关心自己的身体,接着要自己改改顽劣的性格,这都很正常,但是最后一句话,明显有深意。云尘感觉老人能看穿自己的前世今生,这种直觉在跟老人对视时很强烈,老人的眼神内敛深邃,同时又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老人没有表现出对孙儿过多的热情,简单寒暄几句就打发云尘回房休息。临走,老人吩咐大丫鬟云锦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竹制盒子,盒子表面斑驳,青翠的竹皮部分脱落,部分已经变成了墨绿色。老人嘱咐云尘要将盒内之物常伴身旁,祈福避凶。

    云尘回到房间拆看,竹盒里有两样东西:一是枚形似竹叶的翡翠吊坠,光华内敛,看上去有年头了。吊坠的链子是条质地柔软光洁的黑丝线,纤细如发,却异常坚韧。另外还有一本青皮书册,书册上有“时·空”两字,扉页上有一首词,字体遒劲郁勃,不看诗意,只看字体,就能感受到作者下笔时的悲伤,哀怨,更有一股浓烈的杀意直欲破纸飞出一般,看的云尘心中一寒。词句反而婉约深情:

    “

    南风未起忆江南,独坐孤舟梦远山。枫红未老霜先至,晨光,竹露青绳草色浓。

    旧事如烟人自远,轻叹,叹中还有半生愁。命轮远报月神劫,呢喃,心之所向是归途。

    最后一句正是太奶奶跟自己说的心之所向即是归途,但是这首词他读着就很不顺畅,云尘前世是燕京大学中文语言文学文艺学专业的高材生,古文的功底自是有的,但是像词中的青绳,命轮,月神劫,具体指的是什么,他完全不明白。

    他细心的数了数,书册一共108页,除了扉页的一首诗之外,空无一字。他只能先将书册放在一边,然后按老祖宗的吩咐,带上吊坠,并将它掖到内衣里面。带上吊坠的同时,他就觉得神识清明了许多,对于原主的过往和这个家族的了解好像又多记起了几分,但是对前世的记忆却又模糊了许多。

    ‘青绳’,‘命轮’,‘月神劫’,云尘喃喃自语,眉头一直没有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