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夏至的风讯，周然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愈州城的城郭。

    与上一次的惊鸿一瞥不同，这一次他算是见识到了这荆北第一大城的全貌，相比于之前的吴城郡，算是要宏伟气派许多了。

    厚重的城墙上戒哨分明，与吴城郡十余人的城门守备相比，这一面起码有明暗两百余人交替警戒，周然已经扩展了的小地图甚至都不能将这一面城墙全然囊括。

    而高拱的城门下已经提前清扫道路，安排了人员乐手，于歌和苍鹭就在督导迎接的队伍。

    “很风光嘛，仙师。”

    颇为满意地看着道旁喧嚣锣鼓，鸣瑟吹笙的队伍，阿鹊姑娘更加满意的是她给周然配置的冠服。虽然入夏之后，天气稍热，不能太过浮华，但是那极素色的交领宽袖襦裙，配淡灰的环带束腰，还是给周然增添了几分俊秀的气质的。

    “不过是有求于我罢了。”

    然而周然全然不以为意，他深知一切虚名喧嚣不过是对于他实力的敬畏，假使哪天他露了一丝破绽，这些对于他人的威赫喧嚣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

    “诶，你这人。”

    阿鹊姑娘相当苦恼地看着那个已经走过这片喧嚣的身影，她确实有些想不明白，这些浮华虽然只是虚名，但是终究是与其功绩相称的呀。就这样无视了，多可惜。

    只是看到皇女也跟上去了，她只好暂且放弃研究周然想法的打算。

    “周公子，首座大人已经在云海阁设宴，请随我来。”

    于歌他们倒是没想到周然几人会徒步而来，但是已经在愈州城的地界，备马也是一句话的事情。所以不多时，众人便上马准备赴宴了。

    因为宴请的是刚诛杀了妖族大圣的两淮第一，所以云海阁也备下了最大的厅堂，彻底清退了其他闲杂人等。

    蛇首座黎玖一人位于最上位的主座，而下首靠左是伏妖司的参将校尉，大半是她的无忧夜卫。而与之相对作陪的则是愈州的州牧以及其余僚属，众皆肃穆，秩序井然。

    踏入厅堂，上首的黎玖当先举杯恭贺，而其余众人一并附应。

    “贺周公子诛杀摩云大圣。”

    “贺周公子诛杀摩云大圣！”

    “非我全功，不敢自专。”

    周然扫视了一下厅堂内的场景，向着最上面的黎玖点了点头，然后拉着阿鹊姑娘在已经为他提前空出来的位置落座。皇女则很自觉地走在他身后，立于案几旁，用眼神逼退了云海阁准备的侍女。

    “此次周公子诛杀摩云大圣，实在是为我荆北除一大祸患。我既为伏妖司首座，自然要先敬周公子一杯。”

    “若非首座提供情报，盖以诱敌，我如何能成功。”

    收钱办事，周然自然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什么破绽。回敬了黎玖一杯之后，扫视着对面唯唯诺诺，甚至不敢丝毫言语的愈州牧伯和其僚属，心中对于蛇首座在荆北的地位已经有了相当清晰的认知。

    和长期云游的龙首座不同，身为荆北最强的伏妖司首座，黎玖对于整个荆北的威势是相当显而易见的。整个荆北已经被她经营得铁桶一块，快要变成她的独立王国了。如此僭越情况都能存在，恐怕妖患在其中是相当重要的因素，各地首座大抵与他前世先周之时分封的诸侯国君的地位相去不远了。

    原以为是那个武周，没想到是这个武周。

    心里蛐蛐一番武周的国号，周然也没有听黎玖的那些场面话，酒过三巡，不过是宴乐的开场，其中并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真正的交流大概要等这场宴会结束之后，恐怕那才是这位蛇首座要图穷匕见的时候。

    “周公子神思不属，难不成是这场宴会不合你的心意？”

    黎玖当然看出了周然的敷衍，不过她毕竟顾忌周然是能够诛杀妖族大圣的罡境巅峰，也没有用什么责备的口吻，只是好奇这位传闻中贪财好色的少年英杰难不成还真是个苦修的君子？

    “欢庭宴饮自然是人生喜乐，只是我个性孤僻，喜好独处，不能与众人同乐，属实憾事。”

    言辞谦逊恳切，这一点周然倒是没有敷衍黎玖，他确实个性有些孤僻，但是实际上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这种宴会真的没什么好的参与感。不过是乐手鼓瑟吹笙，歌姬厅内作舞而已，前世他什么花里胡哨的没有见过，还能在这里享受到什么新鲜的快乐吗？更何况，这些人不过是顾忌他的武力值和威名，又不是真心宴请他，都不过有所求而已。

    这样的饮宴，喝上三五杯，大抵上就连杯中美酒都索然无味了。

    “既然如此，你们就都退下吧。”

    略微沉吟，黎玖摆了摆手，作陪的州牧和僚属就都起身告辞，而那些夜卫也是一样。在他们都离开后，云海阁的侍女们也将案几逐一收拾，整个厅堂就留下了黎玖和周然他们一行人。

    “如此，可能畅饮了？”

    既然是为了周然而设置的饮宴，黎玖自然是要给他安排妥当，前期不过是流程一般的接风，但是没起到效果，自然是怎么贴合周然心情就怎么来。

    “多谢蛇首座。”

    不用为那些或明或暗的眼神牵扯，周然总算是放松了下来。他虽然可以对那些善意恶意掺杂的眼神一一分辨，但是总不能在这种场合大开杀戒。若是直接动手，别人恐怕多少会觉得他这人不可理喻，残忍嗜杀。

    这可不是周然想要的威名。

    不如看不见，反倒比较清静。

    “我听闻周公子天资过人，在吴城郡就有着三个月晋入罡境，九个月直至圆满的传闻。不知是不是真的？”

    “不过是侥幸而已。罡境和气境之间的隔膜不过是真气充盈满溢经络，直至淬炼出锋芒，我侥幸有所领悟，后续自然要轻松许多。”

    “周公子还真是谦虚啊，当年我踏过这一关，可是耗费了五年的光阴。”

    宛如絮语家常，黎玖伸出环佩银饰的手掌，例举自己的五年光阴。她确实对那五年印象深刻，因为那是她彻底蜕变的开始，也是她拥有能够改变自己和弟弟命运的力量的开始。

    “后发者往往先至，对于我们而言，罡境巅峰不过是个开始而已。那漫无边际的苦海才是真正值得重视的地方。”

    “是啊，苦海无涯。这名字真的一点儿都没起错，多少人都望而却步，而身入其中的，也不过是浮游沉沦，见不到解脱的那一天。”

    似乎渐渐投机，黎玖开始和周然探讨起了她在罡境之中所遇到的种种困惑，所幸周然都可以给她解答。

    这就不得不感恩岚叔了，那位两淮第一的卓青岚确实走在了大部分人之前，他起码给周然提供了一条能够明确到达苦海的道路。有些人死了，却仿佛始终活着。

    “说什么后发者先至，以周公子你的天资，恐怕渡过苦海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端起玉质的酒杯一饮而尽，脸颊上已经泛起微红，黎玖确实很少有这么畅快的时候了。相比于需要处处提防压制的荆北的那些人，反倒是周然能让她彻底放开，毕竟自打这位周公子进入云海阁厅堂的那一刻，她就看出了他是自己压制不住那种人。

    因为她从周然身上看到了所谓罡境的圆满，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感觉。虽然周然自己宣称是还没有寻到可以进入苦海的路途，但是她却能够感受到，这个人在罡境已经彻底圆满了。

    身为荆北唯一的罡境巅峰，黎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她暂且放下了那些谋算和心思，却意外发现杯中之酒竟然香醇甘美如斯。

    “还未介绍过呢，周公子身边这两位？”

    目光扫过一直默默给周然斟酒的阿鹊姑娘和皇女，黎玖似乎此时方才想到还有两个人在场。

    “江家大小姐江喜君，这个是我的侍女玉瑛，她来自古虞国，是上虞流落的血脉。”

    皇女的身份自然是早就商量好的，作为观测者，她很清楚各种和星际之间有关的事物大多都是古虞国那些上虞方士搞出来的东西。她冒用这些人的身份，自然可以更方便地调查出蛇首座和索林虫族之间关联。

    而周然提到上虞的时候，果然也发现黎玖那一瞬间的愣神。

    不过黎玖也是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她确实不应该喝那么多的，以至于竟然有些掌控不住自己的情绪。然而随即她就恢复了这些年不曾懈怠的伪装，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应当不至于被周然琢磨出味道来，毕竟这位周公子看起来并不像是城府极深的那种人，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真是际遇神奇啊，没想到周公子竟然还能有这么大的福分。这两位可谓仙女临尘，我见犹怜。”

    银铃拍击桌案，黎玖直接转移了话题，如何和周然开口探讨那件事，她还需要一些试探。她如今只是初见，竟然就被这位周公子震慑迷惑了心神，此时做出的判断肯定是不足以作为她做出决策的论断的。

    伸手探入自己腰间锦囊，悄然将酒液从指尖传递给随身的酒蛊，黎玖的眼神一瞬就清明起来。她确实露出了破绽，但是这并非是不可补救的事情，更何况那位周公子应当不曾有酒蛊这种瞬时清醒的宝物吧。

    周然当然没有这种东西，他也不太在意自己是否会喝醉，毕竟除了皇女的身份需要掩盖以外，他对于面前的蛇首座，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所求。

    “首座过誉了。我与阿鹊不过是互相扶持而已，玉瑛跟随我也只是因为祖辈的遗命。此两者皆非我···”

    “哪里的话，仙师可是与我有大恩的！”

    一直在一旁扮作小透明的阿鹊姑娘此时算是忍不了了，她看周然和蛇首座一开始相谈甚欢，也就没有开口。但是没想到，这两人竟然慢慢喝上了，此刻总算是找到了话头，直接强行插入其中。

    用眼神警告了一下周然，她这才举杯看向蛇首座。

    “感谢首座大人设宴款待，身为伏妖司校尉，我还没敬过首座大人呢。”

    “不妨事，不妨事。”

    眼神扫了一下面前的江家大小姐，黎玖不禁失笑，她很清楚对方为何此刻插话，但是她倒是很感激这位大小姐，要不然她也不知道如何将话题回转。若是再被周然自谦的话给回掉，她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龙首座已经附书信于我了，他说过江家大小姐是灵修的良才美玉，让我一定尽心。如今看来，倒是分毫不差，这个年纪能够到达显神境，也算是一地天骄了。”

    “首座大人，话可不能如此说，我的法门都是仙师传授的，他的修为可不比我差。”

    算是按照之前的商议，阿鹊姑娘做明面，然后彰显周然的修为境界，毕竟此时的周然不便动用罡气，所以需要一个理由将灵修的修为爆出来，也好用术法应对蛇首座后续的试探。

    就算有人言语相逼迫，周然也可以用对方不配自己施展罡气来搪塞。

    “周公子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

    确实有些被震慑到了，黎玖一开始确实是探听过周然的灵修水准，但是她完全没想到，这短短的几日，这位周公子的进境竟然这般迅速。可以说这种天资，就算是以整个武周而言，都算是凤毛麟角了。

    “不过是侥幸得悟一二而已。”

    顺势接过话头，阿鹊姑娘的捧哏任务已经圆满完成，虽然周然很清楚，阿鹊姑娘实际上在表达另外一个态度，但是他其实也没道理阻止她。更何况，面前的蛇首座，确实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说起来，听闻蛇首座有一门精深的蛊术，不知我可否有幸得见呢？”

    “哦？这是周公子的意思，还是你这位侍女的意思？”

    神色没有什么变化，黎玖自然也料想过这一出，她听到对方侍女出身自上虞时，心中料定就算自己不去找她，她也会来找自己的。但是她也确实不曾想到周然竟然会如此直接，所以索性就把问题抛了回去。

    “自然是我的意思，我这人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对新鲜的事情感到好奇。如果有什么新的东西我不明白，那么我定然要将其研究透彻才肯罢休的。”

    周然的回答更令黎玖意外，她原本以为周然是为他的那位侍女作保，但是看了看面前这位周公子真挚且坚定的眼神，她也开始有些捉摸不透了。

    “容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