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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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烟雨中

    院内,公子清和魏文锦二人正站在一起,公子清还在时不时的和一旁郡主说些什么,言谈之间倒是颇为幽默风趣,引的魏文锦也是时不时的面露笑意。

    瞧着孟东长前来,公子清也是面带微笑道:“孟兄!就等你了,刺史大人闻听郡主驾临舒州,已在刺史府摆下酒席,特邀我等一同前去。”

    时下的政治环境较为宽松,尤其在南相和尹国之间,有不少尹国人在南相为官,也有着南相人去参加尹朝科举,一如张厘那般,同时两国朝廷对各自官员的一些私下来往也是持默许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两国邦交不错。而且舒州和云川相隔千里,自然没有什么利益牵扯,故而这舒州刺史宴请云川郡主也就仅仅是贵族之间的交好罢了。

    孟东长闻言也是有些讶然,想不到这舒州刺史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公子清派人通知的,孟东长也是拱手客气道:“不好意思,让两位久等了,昨夜贪杯不胜酒力,故而也就起晚了些。”孟东长面带恭谨微笑,一双眼睛却是直直看向公子清,眸子中深含的情绪恐怕只有他自己能够知道。

    公子清哈哈笑道:“刺史大人特意嘱咐,一定要带上你这位《念奴娇》作者,这徐大人生平最好诗酒,今日孟兄可要当心了!”说完又转头朝向魏文锦说道:“郡主,那我等不如即刻启程如何?”

    魏文锦微微颔首,又撇了一眼孟东长,眸子里也有些许情绪闪动,这舒州之行她隐隐感到背后能挖出来一些意外之喜,孟东长的能力毋庸置疑,若是自己愿意将一些消息透露给他,他想必可以帮忙分析出一些端倪,但她尚且不敢对孟东长完全交心,这不仅仅是出于信任的问题,最主要的原因是,孟东长这个人很难让人摸透心思,她能感觉到,孟东长行事有着不为人知的目的,自己身旁不过是他暂时的栖息之处而已。

    于是一行三人,带上几名汪府家丁便向这刺史府而去,那名为十九的小轿夫此时换了衣服,已是一副小厮打扮,孟东长了解到,这种打扮在汪府家奴中已是上等,想来也是沾了这魏文锦的光。

    舒州州城名为宜城,此处占据南北交通要道,历史上曾多次易主,南相对尹称臣之后,此处便一直归于南相管辖,但尹朝商人也有在此处开立坊市的权利,故而这舒州也算这两国文化交融之地,几人一路走来,身旁公子清也是殷勤的为二人介绍一些舒州地区的风土人情。

    待几人来到刺史府门口,却发现这舒州刺史竟然站在门外亲自相迎,要知道郡主虽贵,但毕竟不是南相之爵,这舒州刺史这番做法,可谓给足了平川王府面子。

    “闻安南郡主千里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万望郡主恕罪,恕罪!”

    魏文锦闻言也是抬眼打量此人,这舒州刺史名为徐祺,倒是其貌不扬,一副五短身材,笑起来一双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看起来颇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感觉,但魏文锦知道此人既然能官至一方封疆大吏,必然不可寻常轻视之。

    但魏文锦心头还是十分疑惑,此人的态度明显有些热情过了,要知道两人没有任何利益牵扯,更不是从属关系,他却自称下官,魏文锦眼角微颤,她掌控云川数年,经历远比寻常人家的女子丰富,像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是有事相求。

    “刺史大人公务繁忙,怎敢劳大人亲自迎接。”魏文锦虽想不到这徐祺能有何事求到自己头上,但面上也是未露疑色,拱手淡淡笑道,语气也是颇为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还请几位移步府内,在下已略备薄酒,还望几位不要嫌弃。”徐祺越发客气,语气殷勤到甚至让孟东长都感到些许肉麻。

    刺史府规格极大,加上南相地处富饶,故而这刺史府建的可谓富丽堂皇,恐怕比之那平川王府,也是不遑多让,几人跟在这徐祺身后七拐八拐,穿过几道长廊,终于来到一处八角凉亭中,亭内摆着一方圆桌,上陈佳肴美酒列席,亭外是一片人工假湖,湖上碧波轻泛涟漪。

    四人分四方落座,四人身份各异,有王公贵族,有封疆大吏,有商贾世家,只有孟东长可以说是身份最为低贱,但徐祺显然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并没有把这孟东长当做寻常少年。

    “大人雅趣,想不到在这刺史府内还别有洞天。”魏文锦目光远眺,未曾转头就开口赞道,然而孟东长却捕捉到了此时背对另外两人的魏文锦此时眼里那一丝愠怒情绪,此等劳民伤财之举,魏文锦向来深恶痛绝。

    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注视,魏文锦偏头与孟东长对视一眼,交换了一番神色,却见孟东长故作高深的点了点头,魏文锦当即无语,心中翻了个白眼,她算是明白了,这孟东长总是在时刻脑补着各种剧情,然后装作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也不知到底是和谁学的毛病。

    却不知孟东长自来中天界的第一天就被卷入这种种风波,他已然把这里的生活当成了一出权谋大剧,所以每时每刻都在模仿那些权谋剧中的人物说话神态,生怕哪集自己因为这智商跟不上就下了线。

    不过徐祺明显没有感到魏文锦话中情绪,全当魏文锦此话是在夸奖,自然是满面自得。

    公子清也是从旁笑道:“刺史大人闻听郡主乃是女扮男装来我舒州,想必是不想声张,故而此番并没有邀请旁人入席,不知可否称意。”

    “哪里,刺史大人有心了。”魏文锦闻言也是回以礼貌笑容。

    几人又是一顿客气,待酒过三巡,徐祺也是抛出话题,说道:“下官听闻郡主对诗词研究颇深,这孟少侠也是此道翘楚,年方十八便能做出《念奴娇赤壁怀古》这等千古雄词,真教徐某汗颜啊!”

    孟东长见说到自己身上,自然也是拿起酒杯笑道:“徐大人过誉了,大人日理万机,区区小技怎入大人法眼。”

    今日的公子清显然有意活跃气氛,适时开口道:“既然几位都是风雅之人,不如我等今日再以诗为题,饮酒助兴如何?”

    徐祺当即叫好,“好!就以诗为题,每人吟诗一首,若是作不出来,当自罚三杯!”

    公子清趁热打铁说道:“既然以诗为题,自然要有所限制,孟少侠词风豪放,可见是胸怀天下之人,而如今我等身在南相,不如今日我等就以这南相为题如何?”

    魏文锦闻言却是眉头皱起,这等题材,加上她和这舒州刺史的身份摆在这里,发挥不好的话可就有些敏感了。

    “孟兄,既然刺史大人和汪公子都有此兴致,不如就由你起头如何?”魏文锦思索一二,开口朝着孟东长笑道。说话间再度朝孟东长递了一个眼神,孟东长则直接回以一个OK的手势,魏文锦和他相处已久,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同时也知道他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

    却见孟东长缓缓起身,在八角亭内踱起步来,神情恹恹,一步一顿,看起来倒有几分文人模样,随着孟东长脚步停在栏边,目眺远处假山,口中随之吐出一段文字: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一诗具成,亭中三人皆是变色,这首诗的前两句以寥寥十四字勾画出这南国风光,特别是这千里二字,可谓是画龙点睛之笔,这诗中之景,在这南相大地几乎随处可见,本是那十里百里的田园风光,作者偏偏以“千里”作为视野,不仅拔高了整首诗的意象,更为后半阙埋下了伏笔。

    至于此诗后两句,更给人以回味悠长的感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乍一看似乎只是平铺叙景,实则不然,南朝历代君主自古佞佛,时下南相也是重佛抑道,大兴土木滥修佛寺,可谓劳民伤财,长此以往必然国力衰弱,民生凋敝,这句“多少楼台烟雨中”就将这所有南相有识之士的忧思道了出来,可谓极尽了语言的艺术。

    总体来说,此诗视野辽阔,写景丰富,意境深邃迷离,仅凭这遣词造句的水准,也足矣成为佳作,至于这句“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唱叹,自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是诗人见雨写雨,也未尝不可。

    但此时晴空万里,亭中三人自然不会以这后者理解,刺史徐祺沉默半晌,缓缓拍掌,发自肺腑的赞道:“真是好诗啊。”

    魏文锦缓过神来,眉头轻皱,她本意是想孟东长把这作诗的基调,定在景或物上,甚至说些无伤大雅的牢骚话也是无妨,但一定要避开政治这一敏感话题,眼下这舒州刺史来意不明,加上一个不知底细的公子清,她自然要小心二人以这作诗的借口暗生事端。

    但这句“多少楼台烟雨中”倒是给她整了个不上不下,这句诗你说他是写景吧,眼下春光灿烂,说不过去,但你说他是讽刺南相朝廷吧,又没有任何证据,魏文锦一时间眉头紧锁,不知如何应对。

    公子清没有理会沉浸在诗情中的几人,递了一个眼神给尚处于感慨之中的徐祺,此二人明显默契更足,徐祺当即会意,开口道:“好一句‘多少楼台烟雨中’,敢问孟少侠此句何解?”

    “孟兄与我自元州乘船而来,途中多遇梅雨时节,且沿岸寺庙林立,想来此句只是写这沿途所见罢了。孟兄是吗?”魏文锦接过话头答道,说完还还略带深意得问向孟东长,一双妙目暗含警告。

    孟东长这次倒是看懂了魏文锦眼中意思,只得悻悻道:“正是如此。”

    舒州刺史看了一番二人神色,继续说道:“孟少侠何必自谦,此诗分明在暗指我南相朝廷风雨飘摇,孟少侠既然敢作此诗,为何不敢认下。”

    “刺史大人言重了,孟某一介草民,怎敢妄议朝廷。”孟东长此时心中直呼倒霉,他本是随口吟诵,能记得这诗都极为不错了,哪里还记得此诗还有这些门道,但眼下魏文锦和这刺史两人这般较劲,他自然也是反应了过来。

    徐祺沉吟片刻,偏头瞧见公子清再度递来眼神,当即明白这是要他加大火力,于是调转枪头,对魏文锦道:“徐某有一事相问,敢问郡主来我舒州所为何事?”说罢语气一转,一字一句道:“或者说,郡主来我南相所为何事?”

    魏文锦闻言瞳孔骤缩,如她所料,这徐祺绕来绕去果然是有所图,她向来心思细腻,观察敏锐,方才谈话之中公子清与这徐祺眉来眼去自然难逃她的法眼,且这徐祺说话似乎是受公子清眼神引导,这般论断让她暗暗心惊,要知道公子清虽然家世富贵,但终究是一平民之身,如何能驱使徐祺这一方青天老爷?

    魏文锦知道此时不能露出端倪,她来南相的目的在面见南相国师之前不能暴露,云淡风轻道:“来南相自然是为金台会武而来,至于舒州则是顺路访贤,我早已对汪公子言明,莫非汪公子未曾告知大人?”

    “瞧我这脑袋,忘了和刺史相告了,郡主勿怪,勿怪!”公子清左右瞥了一眼,当即一拍额头,装作一副懊恼模样,随后拿起酒杯就要自罚一杯。

    徐祺却将其手腕摁住,摇了摇头,再度语出惊雷:“郡主可知云川处境已然危若累卵?”

    魏文锦心中一声冷笑,倒想看看这徐祺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淡然道:“噢?此话何解?”

    “云川如今王不能政,世子无道,让郡主一女子当家数年,郡主聪慧无比,想必清楚自身处境,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徐祺言辞直接了当,颇有几分图穷匕见之感。

    “那又如何?我魏家满门忠烈,纵然处境艰难,但只要尹廷相助必然可以化险为夷,宵小辟易。”魏文锦一声冷哼,只要徐祺不道明来意,她是不可能轻易坦诚的。

    “郡主不必自欺欺人,徐某所言,字字肺腑,郡主若还不相信徐某诚意,徐某这里有一条消息,想必郡主会有兴趣。”徐祺摆了摆手,继续抛出诱饵。

    “愿闻其详。”魏文锦端起酒杯一番打量,含笑说道。

    “前番听闻郡主亲赴皖公山,想必郡主对这行龙先生张厘颇感兴趣,某这消息,就是关于这张厘张行龙。

    张厘致仕以后,大尹朝廷对其并不放心,遂派遣一混元境高手在其身旁潜伏,名为保护,实乃监视,若张厘有任何投敌之迹象,这混元境高手将对其就地格杀。”

    而这名混元境高手,就是二十年前高居大尹敛照司悬赏榜第十三位的金刚碎手金如炼!”

    徐祺掷地有声,他早已判断出郡主此行是为请张厘出仕,这条消息他不信眼前郡主还能无动于衷。

    “噢?竟有此事?不知大人为何告诉本郡主这些?”徐祺千算万算,算不到魏文锦早已事先得知,故而此番并无任何神色波动,倒是一旁的孟东长听到后大吃一惊,脑海中一些信息不由飞速整合,试图还原一些事情的真相。

    魏文锦面带玩味笑容,看着徐祺那因为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有些难看的神色,噗嗤一笑,说道:“也就是说,这金如炼,名为敛照司通缉犯,其实是敛照司暗子。是吗?徐大人?”

    徐祺眼神虚眯,缓缓点了点头,双方都想对方先开诚布公,但他这边的情况,显然也是极为复杂。

    沉寂已久的公子清忽而开口说道:“家师为尹朝呕心沥血,想不到罢官之后还要受尹廷此等猜忌。”语气忿忿不平,像是第一次听闻此消息一样,继而直接站起身来,躬身拱手说道:“我欲救家师于苦海之中,恳请二位相助!”

    “公子不必行此大礼,张厘先生乃是我南相不可多得的贤才,岂荣尹廷如此对待,公子若要出手,我徐祺当舍命相助!”徐祺当即站起身来扶住公子清,语气不容置疑。

    二人随即看向未曾表态的魏文锦。

    “这敛照司行事太过卑鄙,张先生乃是家师生前至交好友,本郡主愿助一臂之力。”看着眼前演戏的二人,魏文锦眼底静若平湖,先是仰头满饮一杯,而后把玩着手中酒杯,语气轻柔,但这话可是相当大胆。

    徐祺闻言当即神色一震,随即面露掩饰不住的喜色,正待开口,却见对面郡主继续说道:“但本郡主有一条件,若二位不答应,这张厘之困境,恐怕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此次行动,需由这孟少侠来决策引导,至于汪公子和刺史大人,只需提供一些行动人手即可。”魏文锦嘴角上扬,似乎是想到什么锦囊妙计一般。

    亭中三人闻言面面相觑,公子清和徐祺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看向一旁愣神的孟东长,嘴角微微抽搐,显然不知道魏文锦为何提这等古怪条件,公子清沉吟片刻,再度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笑容,“郡主如此看重孟兄,想必孟兄必有过人之处,在下自当从命。”

    如此几人继续饮酒论诗,但先前那一人一首的约定也被几人抛诸脑后,而关于后续如何行动等等几人也再未提起,场间几人推杯换盏,不亦说乎,好似今日真就只是饮酒作乐罢了,只有孟东长满脑子问号无从得解,时不时打量几人神色妄图勘破一二,但场内几人都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精明之辈,显然不会在孟东长面前漏出什么破绽。

    不知何时,亭外已然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舒州地处江南,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长达数月的梅雨季节,雨滴滴落在湖面泛起一圈圈波纹,屋檐下的青砖仿佛有着无尽的故事,府外长街人影稀疏,孟东长顺着八角亭远眺而去,似乎看到了远方楼台在烟雨中轻轻摇摆,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