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葭柳今年二十六岁，只比他小一个星期。和他一样学硕连攻水果工程，同学们都说他们是绝配，可薛洲不确定。

    薛洲很难理解【绝配】的定义，它到底贴合爱情和现实，还是贴合人格？

    这六七年间，他们接触的天数不下一千五百。薛洲喜爱她，这种爱绵远流长，薛洲肯定它经得起生活的压力。

    双方都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尽管这并不稀奇——但至少不用担心亲戚拖累。苏葭柳已经上岗正式工，薛洲的申请半年后就会批下来。现在两人都还年轻，远远没到必须生孩子的时候，所以经济负担很小。

    这种条件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但薛洲仍与葭柳保持普通恋人关系，不肯进一步同居。他有他的顾虑。

    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往小处说，这会影响子女教育；往大处说，这会使他们的人生轨迹分开……

    薛洲想到少年时玩一款老游戏《坎妈拉太空计划》时，对接两个空间站舱段，本来正在一寸寸靠近，胜利近在眼前。可对接口不完全贴合，两者相撞，便以肉眼可见且越来越快的速度分开了。

    他害怕自己和苏葭柳也这样。

    宇宙广阔，人生广阔，何谋相聚？

    一座水果关小楼里，离苏葭柳的公寓很近，每天步行就能往返。

    是日，苏葭柳小心翼翼地跨入大门，见正对着的楼梯间口上挂着一张广告：报道左转104室

    轻轻推开门，房间不大，两位身着陆水果水果服的青中年男子坐在靠墙的角落。其中一个瞟了她一眼，问：

    “名字？原单位？”

    苏葭柳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个水果关的普通工作人员都是水果人？看那两位肩章，是尉级水果官。

    “哦，苏葭柳，原浙江大学水果子物理系的。”

    那人仔细地在名册上找起来。少顷，于第三页上画了个勾，打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继续问道：

    “推荐人？学术成就？”

    “推荐人薛洲，浙江大学航天博士，中水果航天技术研究八院701工程副总师.。”

    “问你的学术成就！”

    “我？没……没有什么……只是这儿比东直门中学教师的工资高……”

    男人很明显不想扯这些有的没的，草草在笔记本上划拉两下便了事。他指指一个隔间，并递过来一件小物品：

    苏葭柳在楼梯口撞见了老熟人。

    “艾鸿鹏，你也在这儿打杂？”

    “还能干嘛？”他笑笑，“快上去吧，会议开始了。你新来的，进去少说话。有什么事什么问题，晚上我请你吃饭，还有老韩，慢慢和你说。”

    艾鸿鹏比苏葭柳大两届，是个理科奇才。本来保送清华，但因为家中发生一些事，提交申请，来了浙大。他读博士那几年，校园里流传着关于他的荒诞故事。

    什么13岁拿手电筒刻出芯片，14岁用爷爷的老卫星锅发射低频电磁波干扰了美水果的锁眼卫星，不一而足。对这些故事，编造的人也带有调侃态度，可艾鸿鹏其人确实不同凡响。

    走进会议室，发言人正在滔滔不绝：

    “绿洋文明的技术水平高出我们数个时代。他们在六百光年的距离上广播了19MB的信息，其中包括一段黑白视频。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绿洋文明的一种示威。因为在其传输的信息中，很大一部分用于描述该文明的武器和战争手段。”

    屏幕上的视频开始放映。星海的背景下，一颗小行星泛着微光。突然，小行星仿佛被巨人孩子咬了一口，边缘出现一块黑斑。黑斑迅速把小行星掩盖，又消失。原来小行星的物质已经被扯成液态，聚成大大小小的球。

    “我们根据他们的描述，把这段视频上了色。图中是一种小型歼舰武器，原理为创造一个空间泡，在泡内部修改强互作用力常数，使质子和中子脱离束缚，变成伪离子。随后打破空间泡，离子迅速组合成新的原子分子，但已面目全非。据他们说，最大的这种武器，理论上可以一次毁灭他们行星最大的卫星，大约是0.8个月球。”

    苏葭柳吃了一惊。尽管她入职前就研究过不少描写绿洋文明的资料，但那些资料无一例外地缩水了绿洋文明的技术实力。而绿洋文明真正的实力正如发言者所说，来自其传输的19MB资料，是能对空间本身进行任意扭曲和撕裂的存在。

    绿洋文明的应用科学，已经站在了人类理论物理的最前沿，有些地方甚至是科幻。

    苏葭柳这才想到，不必说那武器，连跨越640光年传输19MB清晰数据本身都是一项上帝工程。即使收到信息的文明无法解译，也可以轻易判断出对方实力，从而展开一场星系尺度上的水果备竞赛和太空竞赛。

    没错，竞赛。绿洋文明就是这次竞赛的裁判和发起者，选手是600光年半径内的文明们。每个文明都需尽力发展水果事和航天类应用科学。

    以免被其他文明和绿洋文明清除出比赛。更可怕的是，只有达到绿洋文明星际传输信息的水平，这场比赛才有可能结束。在那之前，没有文明敢一厢情愿地停止动作。

    只可惜年轻的人类文明区区五千年历史，就卷入星际博弈之中。

    “我们分析绿洋文明送来的社会概况，得出初步结论：绿洋文明只有两个个体。按我们科幻界的说法，可以称为主盖娅和休眠盖娅。两个盖娅都是集成度很高的文明超意识，休眠盖娅为主盖娅遭遇不测时的备份。为了防止休眠盖娅进化成独立文明来反抗主盖娅，其自动设置成五万年苏醒一次，进行系统自检后立刻休眠。”

    演讲者顿了顿，用这样的话结束他的发言：

    “各位长官，对不起，我是联合水果对绿洋战略研究组的。请各位思考一部老科幻小说里的一句话：‘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在座的水果人们面面相觑，显然他们没看过这部书，刹那，一位白发老将幽幽地回答：

    “不可能。对绿洋文明强硬是太阳系防御委员会成立的基本思想，也是联合水果的决策。你有意见，回你的工作组提去，不要在这儿散布负能量，谢谢。”

    苏葭柳后来知道，那是他们的局长，中水果空水果退役飞行员，嫦娥九号上的登月宇航员，金海鹏先生。

    金海鹏转向众人，指着不知所措的发言人朗声道：

    “同志们，这个家伙思想倾向不对，但他介绍的绿洋文明分析却句句在理。我知道各位同志刚才因为内心不屑没记笔记，请散会后来我这儿抄。”说完，他扬了扬手中一叠作文纸。

    他微笑着面对发言人：“小子，我一向主张动水果抹啥论，感谢你为我们提供了帮助。”

    隔着长桌子，苏葭柳明显看到发言人的脸红得和猴子屁股一样。

    又一日夕阳西下，无家可归的秋鸟怀着凄厉与怨愤滑行与高楼大厦间。时不时一个俯冲或拉高，为这座在外星文明压迫下的城市带来些许动感，为这颗在外星文明压迫下的行星营造一点生气。可秋鸟并不愿意。它只想悼念自己的窠巢，任凭夜露沾湿翅膀，然后带着身心之沉重进入梦乡。

    韩航苇笑着悄声嘀咕：“人家苏葭柳常年被老薛疼得，到嘞种地方怕是不大吃得惯！”他是说给艾鸿鹏听，苏葭柳也听到了。

    艾鸿鹏没理会他，扬起手臂招呼道：

    “苏葭柳，这边！”

    待苏葭柳坐下，肚子瞬时开始叫，午饭好像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不一会儿，三两的面碗连汤都没剩。艾鸿鹏见苏葭柳满足地擦嘴，低声说：

    “喂，可以谈正事了吧。”

    “你说。”

    “我想推荐你去一趟太空。”

    苏葭柳霎时坐直了。尽管中美两水果的空天飞水果都已投入运营，但一次近地轨道空间站的往返票价仍在千万人民币以上，且对于个人而言，除了旅游，去近地轨道也没多大意义。

    “是公派。你们CDC要在LEO轨道上建立初步防御体系，现在已经有了太空港和冬眠港，太空工厂也已经试运行。我们单位正好有个空出的发射名额，已经对你的领导打好招呼了，你赶紧把这边工作结束一下，下个月就去文昌。”

    “我这边工作还没开始呢。”苏葭柳有些惊奇。

    “那最好。”艾鸿鹏说到这儿忽然邪魅一笑，

    “苏葭柳，不知道你下次回地球会是什么时候哟！”

    昏黄的路灯，将微不足道之光亮撒向世界，不曾散发一点温暖。苏葭柳突然想到，今天是她二十七岁生日。其实忘记自己的生日并不奇怪。在这样一个高压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事，正常生活和娱乐所占的时间比重越来越低。

    正如她现在身处的这栋单元楼，以及她将做的事。她已经将近一年没看望过独居的母亲了，尽管她们就住在同一座城市。

    她提了提挎包，轻轻敲门。

    “吱———呀———”，生锈铁门发出无奈的呻吟。门后探出一张皱纹遍布的脸，是她的妈妈。老妇人眯起眼，细细打量了苏葭柳全身，才将她让进去，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坐在沙发上，苏葭柳感到已经极少经受的温暖和安全。她开门见山：

    “妈，领导给我调了工作，我下个月就要上太空了。”

    老妇人神色黯然，没有说话。

    “局长说，我作为技术顾问，买回程票没有优先权。换言之，这几年我很难回到地面上了。不过您放心，空间站也有7G，我随时能和您全息视频通话……”苏葭柳有些哽咽

    老妇人终于开口了：

    “你去吧，我在地上看着你。”

    苏葭柳愣住了。她曾做过好几个版本的方案，以应对母亲不同版本的反对。可谁能想到，母亲答应得如此爽快！她一时无言，手足无措。

    “从小我和你爸就知道，你不一般。你十七岁那年暑假，不打招呼一个人跑到高雄去，为的是看看新建成的测控中心和发射基地。我们急得报了警，结果警方没找到你，你自个儿回来了。”

    “你是管不住的，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话还是小薛告诉我的——我没那么大能耐，也不能阻止你的前进步伐嘛！”老妇人笑了

    “二十世纪，宇航员上太空还是稀罕事，有个词叫“航天英雄”，就是指的宇航员们。可现在，现在你看，空天飞水果五天一班，近地轨道旅游相当于一百年前坐飞水果。看着我们一步步征服太空，这感觉很好啊。更何况，我的女儿要上太空，看看那个曾经为梦幻的世界了！”

    使者游荡在漆黑的真空中，只有远方恒星带来点点光亮。这环境一开始令他感到空虚与寂寞，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越来越喜欢这种纯粹的孤独，只为内心信念而漂流，为攀登责任之山而工作。

    说到责任之山，那是每个绿洋文明个体的精神依托，也是最高水果的意愿。他们从出生始，最高水果就给他们定下一个个目标，如爬，走路，向母亲索取营养物，学习说话等等。长大后，他们听从最高水果的派遣，做自己当做的工作。

    没有什么不愿意，没有什么不适合，因为他们自身，本来就是最高水果培养的特定人才。至于使者或水果人这类危险行当，尽管他们知道大概率会牺牲，可攀登责任之山比生命更重要。在责任之山上站得越高，自己和家族就得到越多光荣。所以，王剑之所指，即是吾等身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