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初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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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们原本都不属于这里

    这个体育场基本是废弃的状态,无人管理,随便进出。除了球场、跑道和硬化的部分,其它地方杂草丛生。

    足球场上有些孩子在挥汗如雨地踢足球,旁边的篮球场也在进行着一场篮球赛。田径场地正前方是一个主席台,应该是以前举办体育赛事时,领导讲话和给运动员颁奖用的。

    主席台两侧都有台阶,沈识却领着青初绕到主席台后边。

    后面竟然又出现了一段台阶,从这里也可以上到主席台上。不同的是,这台阶凹在主席台里,除了正后方,其它方向完全看不到。

    两个人在台阶上坐下来,台阶有点窄,不能并排坐。

    沈识让青初坐在高点的台阶上,他侧着坐在比她低几级的地方,背靠着石壁,大长腿蹬在对面。

    他长吁一口气,整个人似乎放松下来,仰起头靠在墙上。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过主席台边的栏杆,照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细长的眼睛。

    沈识皮肤白白的,眉毛很浓,眼睛细长,单眼皮,他的五官很立体,有高挺的鼻梁和流畅的下颌线,青初真的觉得他有点好看。

    他这张脸就是青初最喜欢的那种长相,完全长在她的审美上。不过这样一张脸,应该是长在大多数人的审美上吧,青初想。

    青初调整了一下身体,让自己的头挡住晃他眼睛的这束光,他觉察到了,也歪了一下头,光又回到他的脸上。青初左右的晃,他也往相反方向左右晃,两个人这样晃了几个回合之后,不约而同地轻轻笑起来。

    “诶,忘了给你买汽水。”沈识用眉毛挑开一只眼。

    “没事儿,机会多得是。”青初说。

    “我给你喷点药吧,放心,以前打球经常受伤,我会弄。”

    青初把药递过去,沈识一只手接过药,一只手捞起她的脚搭在自己腿上,

    “可以么?”同时问。

    “又问。”青初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双手迅速地搓了搓,然后手心轻轻压在青初肿起的地方,压了一会儿之后顺着筋脉的方向,轻轻捋。

    他的手心温热,手指纤长有力,被这样的手揉搓着,青初从脚到心都觉得舒坦。

    “你有多高啊?”青初随口问。

    “一米九多点,好久没量身高了。”

    “特长生?”

    “以前是。”

    “什么项目?”

    “以前…打排球。”

    “你打排球打什么位置啊?”

    “接应二传。”

    “打哪个位置是自己选还是老师给选的?”青初单纯好奇。

    “教练给选的。最初入选是因为我个子高,运动机能还不错,就把我召去排球队了。我是左手选手,在二号位比四号位舒服,所以安排我练接应。”沈识语气有点沉闷,低头认真揉脚。

    “我也喜欢排球,不过只是会看,因为姥姥喜欢中国女排。”青初忽然想起,“班级里下午缺席的体育生,不都去训练了么,你怎么不去啊?”

    “我已经很久没打球了,有…一年多了。”沈识表情中的落寞,让青初感觉得到,这背后有故事。

    “那你…为啥不爱回家啊?”青初试探地问。

    “你猜。”他没有抬头,顺着经络不轻不重的给她捋着脚背,把那个青紫色的筋包推开。

    “无非就像歌里唱的,‘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要不就是…家庭不和睦?”青初歪头看他。

    沈识的手停下来,没有立刻回答,他觉得青初还是太天真,没经历过人间疾苦。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

    “我两种都不是。”他盯着青初的脚,顿了顿,“你说的这两种情况,对我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奢望。”

    “哦…”青初没太懂,又不知道该怎么问,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没有父母了,也没有爷爷奶奶了。前年的大年初七,我们一家三口回乡下的爷爷家过春节,他们因为煤烟中毒,都去世了。”他紧紧抿住了嘴唇,放开的时候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啧”,“我以前生活在连城,就是我们省唯一的那座海滨城市。”

    青初点点头,表示她知道这个城市。

    他继续说,“我因为要去海南参加全国中学生排球比赛集训,早走了两天,要不然,也许我会跟他们一起没了,也许我身体素质好,有机会救出他们或者跑出去喊人,帮他们,躲过这一劫。”

    他一口气说出这一大堆话,而且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

    这些话虽然被他平静地说出来,但是效果却真的超级震撼,青初已经被震懵了。

    不只是出乎青初的意料,甚至超出了她的认知。一时间,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那你现在跟谁在一起生活?”停了好一会儿,青初才从震惊中缓过来。

    “我现在住在爸爸的战友徐叔叔家里,他是我爸最好的朋友。家里出事之后,徐叔叔就把我接到了他家。”

    青初心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闷闷的。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对你怎么样?”

    “很好,叔叔家还有婶婶,爷爷,还有姐姐,他们一家人都对我特别好。”沈识也调整了一下情绪,“家里出事之后,我整个人都废了。这一年多,一直是他们一家人在照顾我,陪着我,叔叔还带我去BJ做了三个多月专业治疗和康复。医生说换环境对我有好处,他们也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连城,就给我在这边办了借读,我才重新回到学校。”

    “你是得了…抑郁症么?”青初所知道的情绪方面的病,就只有这个。

    “我这个是创伤性应激障碍,也叫PTSD.跟抑郁症还是有区别的,那个只是它的并发症,我暂时没有。”

    “现在还需要一直吃药么?”

    “停药了,出院之后吃了几个月治疗焦虑的药,之后就没再吃了。”

    “那是不是说明已经治好了?”青初期待地看着他。

    “慢慢康复吧,只能说情况还算稳定,但是,如果受到相关刺激,还是不确定会不会失控。”

    一阵沉默过后,他问,

    “你呢?你是哪种情况?”

    “我也,两种情况都不是,”青初一下一下的咬着左手食指屈起的关节,听过了他家的事情,青初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跟他比起来有点太不值一提了,竟然有点说不出口。

    “我的家里有四口人,亲爸爸,亲妈妈,亲妹妹,还有我。”

    “哦?”沈识不解地拧起眉毛看她。

    “我从小跟姥姥一起生活,上个月姥姥得病去世了,我才不得已回到他们的家。但我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三口,我能感觉到父母对我的好,可这‘好’里带有那种讨好,还有歉疚,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成份,反正让人心里不舒服,”有点想哭,她用苦笑压回去,“我那个妹妹,就是火箭班的郁未末,她已经五年几乎没跟我说过话了。有句话形容两个人关系好,怎么说来着?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们俩,就是同父同母的陌生人。”

    “对啊,我们学校有个学霸也姓郁,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沈识,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矫情了?”青初真诚地问。

    “那倒不会,我能体会在一个表面其乐融融,心里却并不觉得是家的环境里生活,是一种什么滋味。你不能哭,不能闹,甚至不敢表现出不开心。不学习也没人管你,犯了错误也没人说你,收起所有情绪,按部就班地活着是你唯一的选择。”沈识语气幽幽地说,“以前我也是这样,现在好一点了。不过,你跟我还是不一样,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你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你只是…暂时感觉跟我是一样的。”

    听到他加重了“暂时”两个字的语气,青初心里一阵刺痛,小声而认真地说,

    “嗯,至少现在,就是一样的。”她也加重了“就”字的语气。

    她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努力让他相信两个人是同病相怜,她觉得也是一种安慰。

    “听之为过吧,”沈识说,“从没亲口跟人说过。”

    “哦,放心吧,到我这儿就是终点站。”青初豪爽地拍拍胸脯,“可是,虽然有点俗,可我真的好奇,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气氛到这儿了吧,而且,”沈识看着她,“你这个人,做哥们儿还是挺带劲的。”

    “谢谢哦,”青初轻叹一口气,“反正,我们原本都不属于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