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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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第一天的公示情况犹如当日的天气,炽热而紧张,仿佛一股无形的火焰在炙烤着每一个人的内心。有些人在这阵暖风的吹拂下熏熏欲醉,而有些人则因炙烤而显得躁动不安。每个人的心情都如同天气般复杂多变,难以捉摸。

    那些符合分地标准的村民们,他们在猜测着这一等地、二等地究竟会如何划分,心中暗自思量这尺度是否能稍作放宽。而在这个特殊时刻,村里唯一没有分地资格的刘文一家,却静默地坐在炕上,无人顾及做饭,更无人有心思去品尝饭菜。

    刘文环顾着这满屋子的人,他们都是未来没有土地的孩子。他心中充满了迷茫与无奈,四个女儿没有土地,婚嫁之路变得困难重重;唯一的儿子也将成为无业游民,这样的家庭境况,又有谁愿意将女儿嫁过来呢?

    在这沉重的氛围中,刘文缓缓站起身来,沉声说道:“老大啊,你去做饭吧,你妈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了。”话音刚落,他便背负着双手,默默地走出了这个充满压抑与不安的屋子。

    独自伫立在幽深的院落中,抬头仰望那朦胧的天穹,一弯若隐若现的月牙挂在那里,仿佛这浓墨般的夜色只为他们一家而凝重。迈动脚步,轻轻行走,随后从深邃的口袋中掏出一盒烟,右手紧握打火机。'擦——嚓——嚓',火花一连串地闪现,却像是与他作对般迟迟不肯点燃。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操他妈的”失控地咒骂着那些年的自己,那时的愚昧,还有村里人的冷漠。

    政策像一把利剑,'人在户不在',它无情地斩断了他家与耕地的联系,为的就是避免重复分配。然而,他始终无法理解,更无法甘心接受。作为家中的坚实支柱,却正是因为他,才使家庭陷入如此的'绝境'。刘文缓缓地蹲下身,口中吐出一圈圈忧郁的烟雾,时而发出苦涩的冷笑,时而又紧锁眉头,心中充满了焦躁与不安。我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啊!

    突然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掷在地上,用脚底板狠狠地踩灭,仿佛想将所有的烦恼都踩碎在脚下。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院门,往东走去。

    他深知,徐鑫才是破解此事的关键。只要徐鑫一点头,那些村委、小组的反对声音,必将烟消云散。他与那些“人在户不在”的城里人不同,他的骨子里仍流淌着农民的血液。想当年,他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刚把户口迁走时,还曾嘲笑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然而,城里的奔波与疲惫,却让他愈发怀念起那段淳朴的田园生活,对那些能耕地种田的人家充满了羡慕。

    徐鑫家离这儿不远,只隔了两户人家。他在门口徘徊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大门。此时夜色已深,大多数人家都已进入梦乡。夏日的夜晚,天黑得晚,九点多了,没有月光的照耀,能干的活儿也少了许多。然而,徐鑫家却依然灯火通明,大门也敞开着,果真是书记家的气派。那扇黑漆铁门宽达八米,从门口到屋里的路全都铺着红砖,不像有些人家只铺了条窄窄的小甬路。院子里,自行车、摩托车、还有辆四轮车停得整整齐齐。刘文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这样的日子,真是让人羡慕又嫉妒啊。

    刘文一路沉思,步履缓缓,竟忘了徐鑫家门口那位“守门神”。他正琢磨着是礼貌地敲门,还是直接扯嗓子喊一嗓子,冷不丁一道黑影从门缝猛窜而出。刘文本能地一个激灵,转身就跑。待他回过神来,只见一条黑狗正龇牙咧嘴地朝他低吼,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哼哼声。奇怪的是,这狗居然不叫,只是发出低沉的哼哼声?刘文心里反倒希望它“汪汪”叫几声,这样他就不必纠结是敲门还是推门了。

    “大黑,咋回事儿?”一个声音突然从窗户里飘出,夏天的夜晚静谧无声,一点点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刘文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啊,我,大哥!”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期望徐鑫能从声音中辨认出他。

    “刘文吧?我马上来!”徐鑫爽快地回应,随即趿拉着鞋子走了出来,显然已经准备就寝。“来来来,快进屋坐会儿。”徐鑫热情地往屋里拉他。

    “不用了,外面挺凉快的,就站这儿说吧。”刘文说着,用右手轻轻推开了徐鑫拽着他的左手,示意往院门口走。“那好,咱们俩就去前边儿走走,到那儿说。”徐鑫右手一指,两人便向前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离房子大约五七米远,徐鑫就开了口:“刘文老弟啊,我知道你来问啥。咱们这分地政策是中央定下来的,当初政策一出来,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家了。咱们全村就你家特殊,我去乡里问过了,他们答复得很明确,严格按照政策执行。”

    “那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刘文急切地打断了徐鑫的话,“毕竟咱们村就我一户这样,总得让老百姓有口饭吃吧,这一大家子可咋整?”

    “哎呀,你这话我能不说吗?”徐鑫面露难色,“我问过了,哪怕现在转回来也行,只要能给地就行。可是乡里说了,咱们村虽然只有一户,但别的村也有啊,有的村甚至四五户都这样。如果咱们村给你破了例,那攀比风气就刹不住了。因为其他村没地的,终于找到突破口了。”说着,徐鑫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刘文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

    刘文赶忙拿出打火机给徐鑫点火,谁知这打火机今天像是犯了倔脾气似的,四五下都没点着。徐鑫见状,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嚓”地一声给刘文点着了烟。

    “老弟啊,你得理解我,不是我不肯帮忙。这土地,虽说收益不大,一年到头打的粮食都不够填饱肚子,可咱们是农民啊,土地就是咱们的命根子,哪能轻易放弃呢?这样吧,分完地之后,你先把户口迁回来。我听说乡里有个政策,说是五年一小分,十年一大分,主要是为了照顾新生儿,得给人家分地;而年纪大的人去世了,他们的土地还得收回来。我看呐,你的地很有可能就能并到这里来。”徐鑫说着,长长地吐出一串烟圈。这漆黑的夜里,烟头闪烁的红光都显得有些朦胧,就连那吐出的烟圈也隐没在夜色中。

    “是吗?还有这样的政策?”刘文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与之前那有气无力的低语形成鲜明对比。“嗯,我特意去乡里打听过的。小奎家回来时不是也没地吗,他们也等了好几年了。再说,时间这东西,一晃就过去了,几年时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徐鑫说着,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烟火在夜色中猛然闪亮,映出他嘴唇做出的O型,随即一个更长的烟圈缓缓飘出。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就等下一次分地吧。”徐鑫扔掉手中的烟蒂,轻轻拍了拍刘文的肩膀。刘文虽有些无奈,却也只能连声道谢,然后转身向大门外走去,一路向西。“五年一小分,十年一大分,这样也好。”他心里暗自琢磨着,不觉间又涌起一丝期待。然而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忽然间,他意识到刚才的欢喜似乎只是空中楼阁,一切都还没有着落呢,徐鑫也只是给他画了一个美好的大饼而已。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变得烦躁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摸出烟盒,右手则掏出了打火机。正要用拇指滑动打火机时,他突然想起这打火机似乎已经坏了。之前本想给书记点根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书记给自己点上了,还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右拇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不自觉地就滑动了打火机的轮盘,“啪”地一声,火苗便窜了出来。刘文看着打火机上跳动的火苗,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笑。这不就是“没机会”吗!

    公告贴出的次日,天际传来阵阵炸雷的轰鸣,宛如天神的怒吼。一团如乌墨般厚重的云层,被狂风裹挟着迅速逼近,真是应了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突然,闪电划破长空,那一刹那的耀眼,映照出满天乌云并非单一的黑灰色,而是层次分明,浓淡有致。几处浓重的云团,宛如巍峨的山岳,屹立于天际,越接近根部,色泽越是深邃,黑得如同夜色一般。

    那张公告的大红纸,在这狂风肆虐中已然受损,风刃撕开了它的边角,甚至有一块已不见踪影。几滴先行的雨水狠狠地砸向地面,也无情地溅向红纸与那些醒目的黑字。随着雨势逐渐加大,公告上的字迹开始模糊,黑色的墨迹如同悲伤的泪水,一股股地流淌下来。雨越下越大,公告仿佛被墨水与血水交融,血色尽失,它无力地低下头,弯曲了腰杆,最终不堪重负地从墙上脱落,重重地摔进积水中。在风雨中摇曳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随波逐流,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雷雨在第三天夜里肆虐后,终于离去,留下的是绵绵的晓风,几片悠闲的白云,以及那一抹躲在地平线下蠢蠢欲动的阳光。雨后的清晨,天空显得格外清爽,尽管白日的湿热仍在不远处徘徊。阳光轻柔而微弱,天空如洗,一派明净。

    昨日那场豪雨定然无情地将公告冲刷殆尽,父亲深知此点,因此早早起身,简单梳洗之后便匆匆向村部赶去。当他抵达村部大门口时,一切果如他所预料——那两张公告已不见踪影,唯有围墙上残留的几抹红色,仿佛在诉说着昨日的故事。父亲推门而入,毫不犹豫地取出预备好的红纸,重新挥毫书写起公告的内容。

    他原本以为这份公告会引发村民们的激烈争议,甚至可能会被情绪激动的人们撕得粉碎。毕竟,新迁入本村的户口众多,若这部分人无法分得土地,那么多余的土地将归集体所有,意味着原村民们将在原有基础上获得额外的一份收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公告并未遭到人为破坏,而是被大雨悄然带走。这场雨,既带走了公告,也带走了原本可能掀起的纷争。

    父亲郑重地取出笔墨,大笔一挥,行云流水间一张字幅已成。他直起腰杆,右手轻轻放下毛笔,双手小心翼翼地平移着纸张,细细端详。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正当第二张字幅写到一半时,父亲眼角余光瞥见门口有个人影晃动。抬头一瞧,原来是徐鑫到了。“我想着昨天雨下得那么大,公告肯定早就毁损不堪了。”父亲毛笔在手,侧脸对徐鑫说道,“这不,我正在重新写两张,今天还得贴出去呢。”“我呀,看你写字那么专注,都不敢吭声。”徐鑫赔着笑,“怕一说话打扰你,写错了可又得重来。我也寻思那两张肯定是用不了了,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边说边在凳子上坐下,生怕打搅了父亲的雅兴。

    父亲收笔之际,徐鑫眼疾手快地递上一根烟。此时,那写好的字幅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墨色浓重得如同黑夜中的繁星点点,但需稍事晾干,若不小心触碰,墨汁就会像顽皮的小虫一样沿着纸面往下爬,给这完美的作品带来瑕疵。

    两人稍作交谈,话题围绕着分地的程序以及操作的种种细节展开。言语之间,他们对每一个环节都反复琢磨、推敲,确保万无一失。谈毕,他们各自拿起一张告示,犹如捧起一件珍贵的宝物般小心翼翼。然后,将其稳稳地贴在了大门两侧。

    这两张公告宛如两位神采奕奕的门神,身披墨香,威严地站岗守卫,仿佛在向世人宣告这里即将发生的重大变革。它们静静地伫立着,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却又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然而,一整天过去了,竟没有一个人在此驻足观望。或许是因为这炎炎烈日太过炙热,让人们不愿在户外多做停留;亦或是今日的天气太过沉闷,无风无雨,使得整个世界都显得格外安静。在这闷热的氛围中,万物似乎都沉浸在一片平静之中,默默地期待着今天的落幕与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