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书,红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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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旅行

    暑假的生活总是始于对两个月假期的各种期待,归于大同小异的日常。除去每周一天的闭馆日,素白天天都去图书馆。在图书馆偏僻处的一个阴暗角落,那个最不讨喜的座位却成了最先被占领的。素白来到桌旁时,纯一一定是在的。他也曾好奇,为何纯雅阿姨(纯一的母亲)没有休息日。纯一给的解释是:“人各有自己的兴趣。”

    纯一总是在开馆前就坐在桌旁,在素白离开时与他道别。若不是在学校见过纯一一面,素白都要怀疑她是不是这张桌子的地缚灵。倘若真是,那她在阴暗处看书、折纸的模样应该是所有妖怪的榜样。

    自折了纸花球后,纯一又陆陆续续叠了四个作品,清一色都是组合折纸。平均四五天就能见到纯一手边放着一沓纸,桌上摆了一堆小部件,还有一个熟悉的铁盒。这几次即便素白主动请缨,纯一也不让他帮忙了。又是嫌他笨手笨脚,之前还搞坏了一个部件;又是说什么“你与纸相性不好,有伤人和”。素白从来没听说过人与纸还有相性,自然全当玩笑,但也只好坐在一旁观望。

    这一观望就观望了大半个月,每次抬起头时都能看到纯一的侧颜成了生活的常态,在光线暗淡的地方看书成了习惯。素白发现每一个人翻书的声音都是不同的:有些人拎着书页一角快速翻过,发出饱满的“哗啦”一声;有些人用手指按着书页向下挤压,顺势将纸往另一侧送,发出一声拖沓的“沙啦”;自己则通常把书捧在手中,两个拇指扣住两侧的书页,翻页时,一个拇指松开。纸张溜过,就是一声轻巧的“啪”,又自然落下,以微不可闻的“嗒”收尾。至于纯一,她会把灵活的手指插入纸张间,温柔地将书页翻过,只能听见纸张与纸张、纸张与手掌摩擦出的“沙沙”声。

    所以,当素白早晨来到那张阴暗的桌子,无人与他问候;当素白看书做题,耳边没了熟悉的“沙沙”声;当素白抬头思考,不见纯一,心里总是有些空落。

    “我要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有一阵子不会来图书馆了。”昨天纯一是这么与素白说的。素白听了点点头,今天纯一就不见了。他也没问这“一阵子”是多久,或许会久到素白又习惯了一个人独坐桌旁。

    于是,暑假的第一个月渐入尾声。蝉声鼎沸,夏意渐浓。素白嗜睡的症状本已缓解,现在又添上夏天独有的倦意。在懒惰不好动的时光中,身体里积攒着暑气,素白有些精神萎靡,食欲不振。这种时候,在一顿随意对付的晚餐后,妈妈提出去旅游的建议,着实让素白眼前一亮。

    “为什么突然说去旅游呀?”

    “公司给我放了一段时间的假。”

    “哦……那,那去呗。”

    “溯儿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没有特别想去的,都可以。你呢?这不是你放假吗?”

    “那我们去海边吧。”

    “好。”素白感觉妈妈变了,若是以前,她大概会选择去爬山的。或许是因为年纪稍长的人都偏好看海,而妈妈也在不知不觉中老去。

    “嗯,那我安排一下。”妈妈起身去厨房收拾碗筷,素白回了自己房间。

    那之后一个星期,妈妈再也没有提起过旅游相关的事项。素白一如既往地去图书馆,妈妈日复一日地上下班。在家中,两人除了必要的交流也不再多说些什么。这个家好像在死去。苏清景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些,才提出去旅游的想法。

    “我们去崇溟玩吧,这周五。”

    若是在不出国的前提下想尽可能领略大海的风光,崇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素白自然没有意见,点头说好。

    “那就这周五,我们出发去崇溟。也不跟旅游团,自己玩。”

    “嗯。”

    苏清景不愧为会计出身,旅游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周五当天,朝阳初上,苏清景就驾车带着素白前往渡山机场。车里充斥着陌生的味道。家里的那辆车已经一并损毁在了事故中,这是妈妈从朋友那儿借来的。十二点过了一刻,一架飞机降落在崇溟机场。素白二人从飞机上下来,来到这个旅游胜地。

    崇溟是一个被海环绕的岛,陆地面积不小,海岸线悠长。岛上有热带雨林,其中生活的人仍残存着古老习俗;大片的石灰岩层在湿润空气的溶蚀下形成了瑰丽的喀斯特地貌;而最让人称道的,自然是灿黄柔软的沙滩,以及向远处、深处层层变色的海水。

    素白跟着妈妈来到下榻的酒店。酒店离海岸线很近,从房间的落地窗望出去,能从棕榈树的叶缝间看到起伏的海面。稍事休整,他们出了酒店沿街漫步。今天没有再安排什么行程,街边所见的一切都是旅行的一部分。

    地摆着一个个削了皮的椰子。素白买了一个,捧在手上喝。椰汁顺着吸管源源不断流出,味道清淡,自然的甜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青草气。迎面走来一个小男孩,穿着亮黄色,印有棕榈树图案的衬衣。他的怀中也抱着一个插着吸管的椰子,边走边喝,两颊一鼓一缩。他的眼睛与素白对上,旋即冲素白咧嘴一笑,牙齿仍然不忘叼着那根被咬变形了的吸管。素白还以浅笑,他的脸很僵硬,不太适应嘴角向上扬起的弧度。

    日落天昏,树荫绰绰,他们走进路边一家大排档。推门就看见在一缸缸翻腾着氧气泡的淡盐水中游动的海鲜。一个系着围裙,手拿纸笔的服务员立马靠上来,露出殷切的笑:“几位?”

    “两位。”

    “好的,这边的海鲜,看看要点些什么吗?”

    “有什么推荐的吗?”

    “第一次来崇溟的话呢,可以尝试一下这里的毛蚶,我们店的招牌大龙虾也十分推荐。”

    素白在一旁等着妈妈点菜,一边环顾四周。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空气中满是海鲜的气息。每一个有人用餐的桌子上都有成堆的壳,以石灰白为主,也不乏鲜艳的红和暗淡的黑。

    “两位,里面请。是想在室内还是室外?”

    “外面吧。”

    妈妈点完了菜,服务员领着两人从桌子间穿行而过,自后门出去,见到一张张露天的桌子。这里用餐的人只多不少,或许是能在吃饭的同时欣赏日落的大海而受人青睐。他们在一张双人圆桌落座,苏清景用手支起脑袋,侧过身去看海;素白盯着随处可见的棕榈树发起呆。

    不多时,一盘毛蚶被端了上来,素白吃了一个,差点被呛得咳嗽——味道太鲜了,让人头皮发紧,起一身鸡皮疙瘩。若是有了心理准备,习惯了这鲜味,那娇嫩的蚶肉混杂血的咸腥还是十分美味的。之后吃了盘葱油的大龙虾,富有弹性的肉块在葱香中得到最好的展示;以及一盘素白叫不出名字的鱼,用筷子一划,鱼肉就层层分离,入口质感如同云朵,又软又飘。

    两人吃到嘴里全是海的味道,打嗝都是咸鲜,才慢悠悠地走回酒店。夏天的日子长,待天黑下来,时间也已经不早了。妈妈以“明天还有好多地方要去”为由,勒令素白洗漱睡觉。素白躺在床上,妈妈在一个狭窄过道之隔的对床睡。直觉告诉素白妈妈迟迟没有入睡。他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开始在想素然,后来想着纯一,最后想到了父亲。素白没来由地悲伤,如同电流传过全身。他怀疑这个悲伤是一种慢性病,不会慢慢自愈,只能尽力控制,祈祷不再复发。

    半夜,素白被吵嚷着的胃叫醒,跑到厕所拉得一塌糊涂。吃的海味太过新鲜了。这一闹腾直到临近中午方才消停,素白看着镜子中的人嘴唇发白,不由苦笑。计划被打乱了,不过计划本来也不过是预定的变化。素白这下指定下不了水,妈妈提议去参观溶洞。

    溶洞,是喀斯特地貌的奇观。在溶解了微量碳酸的流水作用下,石灰岩被溶解侵蚀,又析出沉淀。最后将石灰岩层塑造成了一个怪物的嘴。这一处被人类发现继而开发的溶洞中已不完全是它本来的样貌。在石笋间,崖壁上,架设了各种颜色的探照灯。与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钟乳石构建出一副光怪陆离的景象。素白行走在尖锐石头间,感觉无比的压抑。耳边不时回荡着水滴掉落的滴答声,这比秒针走动的声音更加刺激人的神经。素白想起《汤姆·索亚历险记》中,汤姆与贝琪曾迷失在这样的一个溶洞中,心暗暗一紧,也不敢随意乱逛了。

    当他们走出溶洞,太阳已经西斜。苏清景在街旁拦下一辆的士,拉着素白向一处丛林开去。

    “这里晚上有表演。我们去看看。”

    “什么表演?”

    “原始部落的习俗。”

    “原始部落?原始人吗?”

    “应该不是吧……可能祖上是。”

    素白沉默了,硬要说,谁祖上不是原始人?

    表演地在一处被清扫得相对干净的沙土地。走过一扇用木头与棕榈扎成的门,就能见到被绿树环绕的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与篝火间隔出一个环形区域。有几个穿着草裙,裸露出黝黑皮肤的表演者正围绕着篝火跳着野性原始的舞蹈。他们画着彩面,表情浮夸,在富有节奏的鼓点中扭动着腰肢。素白有些目眩,这个晚会给他带来极大的现实割裂感。他萌生了脱下衣服参与其中的冲动。火光在素白眼中跳动,也跃动于每一个在场人的眼底。

    “火,舞蹈,酒,祭祀……”一个个词语浮现在脑中,直到——“神”。恍惚间,素白理解到这些原始习俗的意义:他们或许在沟通神。

    “神要死了。”有一个声音从过去传来。

    “神要死了。”素白不自觉地念叨,感觉清醒了许多。

    “嗯,你说什么?”妈妈转过头来问他。素白在她的眼中也看到了火光,她完全沉浸在这个气氛之中。

    “没……没什么,我说,我有点饿了。”

    “那我去那儿买点吃的,你在这儿等我。”

    “好。”素白看着妈妈离去的背影,她的脚步相较来时轻快不少。

    “神怎么会死呢?”素白回望篝火,心中百般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