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书,红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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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光影

    凌晨两点的渡山如繁星满天的夜。今晚夜色深沉,阴云层层,天穹不露半点光。在这个星辰都酣睡的夜,仍有一双眼睛俯瞰着这座城。

    纯一盘腿独坐在一张沙发边沿,双手托腮,身体微微前倾,脸几乎挨上了沙发旁的玻璃窗。透过干净宽大的玻璃,她自几十米的空中注视着地面。这是纯一一天中最自在的时光,不但能摘下墨镜,不去担忧四面八方照射来的强光,而且眼睛还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对光线敏锐的感知。

    街道上早已没有行人,公路上也很难见到追着大灯飞驰而过的车。各个十字路口,信号灯还在扑闪扑闪地变换着组合,给予可能路过的人指示。纯一在这个环境下的视力好的惊人,四下打量的样子如同一只立于枝头的猫头鹰。她能清楚地看见一只野猫大摇大摆地走在小区的草坪上;一个塑料袋被风撵着满地打滚;有宿醉的人倚着墙拖拖拉拉地不知走向何处。纯一眼中,各种轮廓好像白纸上的黑字一样显眼,而那些移动着的物体引发的动静更像蛛网上传递的震颤,一目了然。

    纯一放开盘着的腿,换了一个姿势躺下。她伸手去拿放在茶几上的书,却摸到了一个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物体。纯一扭过头去,原来是垫在书下的《空书》。她盯着那金属外壳看了几秒,手一抬,从上面抓了本书过去。

    自素白接了电话匆忙离开,已经过去了一星期。这一星期里,素白再也没有出现在图书馆。起初纯一还会把《空书》放在包里随身带着,后来就搁置在茶几上了。

    纯一拿在手中的书,封面烫金的字标明书名——《巴黎圣母院》。她双手举着,让书悬在半空。书页朝着自己,在面前一页页翻过。她默不作声地品味着自眼前流过的文字。

    纯一的双脚从沙发上垂下,因为不常运动的缘故,皮肤没有变厚结茧,也没有明显的色素沉积。她的脚趾形状饱满,足弓弧度优美,纤细的脚踝处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随着书页翻动,两只脚交错着前后摇晃,幅度不大,似有风吹过。她的头发没有梳理,在沙发上披散开来,占去了大片空间。

    不知从何时开始,纯一喜欢在深夜看书。在这静谧的时刻,她的灵性好像得到了提升,对文字的感度也一并提高。养成这个习惯的同时,纯一的睡眠时间变得十分散乱。通常会在拂晓前睡上一二小时,在中午睡上一二小时,傍晚睡上四五小时直到白天残留的气息完全消退。

    窗外混沌死沉的景象开始鲜活起来。有个和尚敲着木鱼从街边走过;天还未亮,已有人蹬着三轮去赶早市;不知何处吹竹笛,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断断续续,勉强凑出段旋律。纯一支起上半身端详了这副光景,天将亮,不能再如此肆无忌惮。她往书中夹了枚书签,放回茶几上。身体轻轻一跃,落在两只草莓花纹的毛绒拖鞋上。纯一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房间。等一会儿还要去图书馆,她该睡了。

    素白在家里呆了有一周时间,好像某种阴湿的动物不敢走到阳光地下。苏清景也没有过问,她依旧上下班,似乎生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不过,在今天的早餐桌上,苏清景突然询问道:“你不出去走走吗?一直一个人呆在家里也不好。你不是要去图书馆吗?”

    “嗯。”素白不觉得去图书馆与呆在家里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自己还是被外边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隔绝出来。但他受不了妈妈略带担忧的关切目光。

    草草地吃了饭,草草拿水抹了把脸,随手拎上书包,素白一言不发地离了家门。在图书馆的大厅处,素白有所犹豫地徘徊了几圈,最后目不斜视地往排排书柜深处走去。纯一果然在那儿。

    她依旧坐在阴影中,手里捧着本书,手边放着个铁盒,一副墨镜躺在铁盒上。素白走到空出的那半张桌子旁,轻轻放下书包。

    “你来啦?早上好。”

    “早上好。”素白被自己的声音下了一跳,好像是老旧生锈的机械构件间摩擦出来的。他赶忙清了清喉咙来掩饰。

    “哎呀,”纯一看着素白坐下,突然想起什么,“那本《空书》,我忘记拿过来了。你好几天都没来,那书带着挺沉的。”

    “没事。”素白点点头,拿了几张作业到桌上,埋头写起来。

    空气回归沉寂。纯一跨过书本上沿,偷偷打量着素白。她有一个感觉,素白也与她一样走出了阳光底,走向了阴暗处。

    “你怎么了?”纯一思索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她很讨厌这个奇怪的氛围。虽然素白什么都没说,但他坐在那儿就好像一团积蓄着闪电的乌云。

    “怎么了?我没事。”素白头也不抬。

    “你心情好像很糟。”

    “为什么这么说。”

    “一个感觉。以前你来时都会看一眼我手里拿着的书,而后思考些什么。但今天……你好像主动把世界与自己隔离开来,同时营造一个被世界抛弃的表象。”

    “我……”素白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但他仍然低着头“研究”着作业。

    “不用特意跟我解释原因,但你总不能任由自己放逐。找个信赖的人聊聊,事情也许没你想的那么糟。虽然图书馆没有外面那么现实,但也不是个逃避现实的地方。”

    “我的……父亲,前些日子因为意外去世了。”素白把笔放下,两只手垂到桌面之下,脑袋低着,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感觉好像湿漉漉的纸糊上了墙,想揭又揭不下来,一用力就碎成浆糊。你能理解吗?”

    “不能。”

    “啊?”素白被意料以外的回答一惊,终于抬起了他始终低垂的头,正好对上了纯一的眼睛。

    纯一的眼中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注视着素白的模样好像要靠目光来传递她说的话。“不能。”她重复了一遍,让素白明白那不是幻听。

    “我的意思是……”素白觉得可能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

    “我知道。”纯一打断了他,开始讲述起自己的一些事:

    “你无论怎么费力解释,我都没有办法去感同身受。从我记事开始,生活中就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听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而生下我是他做的一件小小的错事。我的妈妈没有和他结婚,因为他有应该去娶的人。听说他曾经见过我几面,但我没有印象。听说他很爱妈妈,也爱我,但他有更重要的事去操心。他给我们留了很多钱,每年还会打一笔钱来。妈妈就算不工作,也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但她说:‘这些钱不是她不去工作的证明,而是去做自己想做的工作的保障。’她也对我说:‘你可以靠这些冰冷的钱度过余生,这是你出生时就拥有的选择。但它们不应该成为束缚你的枷锁。钱、眼睛、父亲,都不决定你是谁。’”

    纯一的声音依旧轻柔,好像顺着房檐滑下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入蓄满的水缸中。她的语气也很平淡,如同撑着把伞在雨中漫步的红衣姑娘。

    沉默又降临在两人之间,素白的嘴张了又合,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纯一把书倒扣在桌上,伸手去拿那个铁盒。

    “这个,你上次忘记拿走了。”一个纸花球出现在素白视野中,蓝绿配色,上面多了一根红绳。纯一捏着绳子一头,花球在素白眼前左摇右晃。他伸出手接过花球,纸张组成的花瓣挠着手心。这是素白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摸到它,比想象中要沉上一分,是三十张纸的重量。好像把压在心头的重量转移到了手上。

    纯一手边的书又立了起来,今天她没有扎辫子,垂下的半边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一角书。素白这下看见了书名——《巴黎圣母院》。

    “你看得书都好老呀。”素白感觉要说些什么。若是不说些什么,怕是自己又要静默下去。

    “这样能保持一颗年轻的心。”纯一老神在在道。

    “真的?”

    “假的……我只是看些自己想看的书罢了。”

    “你之前说,你的妈妈来图书馆工作只是因为自己想来?”素白不想自讨没趣,赶紧转移话题。

    “嗯,是这样的。她之前开过一段时间糕点店,还去卖过各种好看的裙子。反正对她来说,找工作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所以,你转学过来也是因为……”

    “搬家的缘故,我经常搬家,还有一半时间住在外婆家。搬家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转学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我才是那个麻烦事。”

    素白没想到刚刚还在鼓励自己的女孩反倒自说自话地情绪低落下去。脑袋都下沉了半寸。

    “纯一……”素白把花球放在一边,搜肠刮肚地组织着语句。

    “我没事,我生来就在阴暗处,习惯了也就不羡慕阳光。但是你有选择的余地,没有必要陪着我到阴影中走一遭。”

    “不是这样的,人总是向阳生长的。我会帮你走在阳光下。”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因为我们是同学?是朋友?”素白嗫嚅着。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何,好像一时的冲动,遇见受伤的小动物时想要去保护的欲望。

    “好吧。”纯一勉强接受他那完全没有说服力的理由。

    纯一不再说话了,书完全遮住了脸,似乎整个人都趴了下去。素白也不说话了,重新拿起笔开始写作业。纯一又从书后悄悄打量了一番素白,他脸部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专注的样子能让人想起那个“优秀学生代表”的荣誉。素白没想到来了图书馆后,心情竟然真的会比宅在家里轻松许多。或许人心真是一碗水。要是水老了脏了,自己也有能力一点点倾倒出去。但水倒了就倒了,想要再续上一碗,就需找一处流淌着清水的活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