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二人并肩下山。到得山脚，只见飞云在山下一棵枯树旁，已等候多时。

    飞云见到陆梳华，微微仰头，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凡是神骏必有烈性，飞云当年被姬慈秋驯服，才对他忠心耿耿，陆梳华又没驯服过他。

    姬慈秋拍了拍马身，道：“飞云，我身后是一位朋友，你好好让她骑着，不能让她摔下来，知道么？”见飞云微微低头表示知道了，便翻身上马，道：“陆姑娘，请上来罢。”

    陆梳华也不推脱，翻身便坐上马背，双臂自然而然地环住姬慈秋腰间。

    姬慈秋脸色微变，还未出口，陆梳华已察觉到异常，道：“怎么？我瞧别人共骑一匹马时，坐后面的会这样。”

    姬慈秋暗想按她这种性子，或许自己回答或解释『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还要再大费口舌多解释一番，便只说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当下纵马往樾城城门奔去。陆梳华道：“原来这马匹是用机关术所造，若教师父看见了，她定会十分欢喜。”

    姬慈秋道：“不错。”陵光真君精通机关术，当年还研发过一匹机械马，给姬文定父子从头到尾详细讲解。陆梳华是陵光真君多年的弟子，便是不精通机关术，能一眼看出机关也非难事。

    不多时过了城门，到了街上，姬慈秋拉着缰绳，让飞云慢下来，道：“陆姑娘，我还得去领取一下赏金。”

    陆梳华道：“我们现在正在送恶人去官府么？”

    姬慈秋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有时不需要把恶人带回官府，只要把他杀了就能换取赏金。”

    陆梳华道：“那你这次是杀了谁来换赏金？”

    姬慈秋道：“就是樾山山君。”当下将卫道司的存在简单地跟陆梳华解释了一下。

    陆梳华听罢，道：“所以你诛杀樾山山君，只是为了赏金？嗯，你不杀那二盗，也是为了赏金。这赏金当真比诛邪除恶还要重要么？”

    姬慈秋道：“诛邪除恶自然最为重要，但赏金对我“诛邪除恶”来说也十分重要。”

    陆梳华道：“为何？”姬慈秋道：“有些恶人不是我一个人能诛杀的，须得寻求他人帮忙。而重赏之下，人人才会戮力以赴。”

    陆梳华道：“为什么给了钱，人人才会戮力以赴，诛邪除恶？师父说，诛邪除恶，乃是我辈修真者之本分。当该不求回报。”

    姬慈秋沉吟片刻，道：“那是我辈修真者之本分。倘若我求助之人不是修真者呢？他们该不该恪守这一信条？”

    陆梳华道：“你修为那么高强，都要求人帮助，那你诛杀的那个恶人，肯定也是一名修为极高的大修真者。那你要求人相助，也肯定是求助于其他修为高的修真者啊？那些大修真者，又怎么能要求你给了回报，才肯出力？”

    姬慈秋凝视陆梳华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道：“你师父教你教得很好，只是普天之下，要有你这般的师父，实是千难万难。”

    陆梳华道：“这有什么难的？直接上通天山去拜访师父，求她收自己为徒便好了，不是么？”

    姬慈秋道：“你有师兄师姊、师弟师妹么？”

    陆梳华道：“以前有过一个师兄，现在一个也没有。”

    姬慈秋道：“那便是了。你师父可是通天山的大仙家，倘若想要，大可广收门徒，可事实上你一个同门都没有。成为大仙家的徒弟，哪有那么容易？”

    陆梳华道：“为什么不容易？是因为上山很难么？还是师父不好说话？我觉得师父很好说话呀。而且她以前也有过很多徒弟。”

    她和陵光真君住了那么多年，又没下过山，可不知陵光真君可是闻名天下的“仙山”通天山上最负盛名的大仙家，当今的寻常修真者要见她一面，可是比登天还难。

    姬慈秋心想当真要解释陵光真君如何有名，又不知道要解释到什么时候，便道：“是，上山很难。”他拜访过陵光真君仙府，此言非虚。

    姬慈秋一边和陆梳华聊着，一边循着记忆中的路线，驱马而行，等说完这句“哪里有那么容易拜访”时，便已拐入那条偏僻的街道，来到尽头处那间不起眼的宅院门前。

    姬慈秋翻身下马，向陆梳华道：“你就在这里等一会。”随即转身走过大门，穿过庭院，进入正厅。

    只见里面模样似是一间店铺，柜台后站有一人，正是昨日的老者。

    那老者抬眼瞧见姬慈秋，呆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是你？”

    姬慈秋道：“打扰了。在下昨日在这里接了樾山山君和袁通贵的悬赏令，来换取赏金。”说罢心念一动，从五行令中唤出樾山山君的悬赏令，递了上去，又道：“袁通贵的悬赏令，我已托人之手递交给缉盗司了。”

    那老者自然清晰记得这位他昨日才跟同僚说起的这位被他评价为『不自量力，不知死活』的少年。

    此时的他却不敢再有任何怠慢，忙道：“李青安小兄弟——托大喊一声小兄弟——请稍等片刻，我这就把赏金拿来......”

    姬慈秋道：“正是。”那老者道：“对了，缉盗司托我将袁通贵的赏金一并奉上......今日好像也是甲阶游士拿俸禄的日子，李青安小兄弟且稍等片刻......”

    那老者对姬慈秋印象深刻，也就不让他出示『卫道司』令牌核实身份，立即转进入后厅，摸索片刻，将几只鼓鼓囊囊的钱袋抱出来，放在桌上，交给姬慈秋，又不住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姬慈秋将一只钱袋拿起，只觉里面厚实得很，心想：“这次收获颇丰，甚好。”将钱袋一只只收入五行令的储物空间中。

    那老者还在不住口地感慨『后生可畏』，姬慈秋听着微微一笑，道：“老先生过奖。”微微作了一揖，转身而去。

    走到卫道司门口，却见陆梳华好端端坐在飞云背上，看来飞云果然十分听话，到现在也没有试图将背上不是主人的人给甩下来。

    姬慈秋见此，自是要拍一拍飞云的头，笑道：“真乖。”随即翻身上马，道：“陆姑娘——”“我们走吧”四字还没说出口，忽听得肚子咕的一声，这才发觉自己忙了一夜，已是饥肠辘辘，唔了一声，道：“要不要先去吃个饭？”

    陆梳华道：“那我去百草堂。你应该不会爱吃这些，就不必跟着我，我们饭后再集合。”

    姬慈秋一怔，道：“百草堂？那是药店，里面都是些药草药材之类，你......你还是只吃这些？”

    陆梳华道：“对，这些年我都只吃这些。”面色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

    姬慈秋“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陆梳华见他不答，道：“你不是很饿了么？我都听到你肚子咕咕叫了，你还是快去吃饭罢。师父说饿得久了，就会饿坏肚子。”

    姬慈秋闻言，心想你光吃药草不也会饿坏肚子，但暗暗好笑之余，心中却也感觉到一阵温暖，道：“好，那我们同去，你去百草堂，我路上看到什么想吃的，就去吃。”

    此时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二人离开巷子，汇入那人群烟火。

    不一会一阵香味飘来，姬慈秋但觉食指大动，当即跟陆梳华打了声招呼，将马缰交给她，又吩咐飞云要好好跟着陆梳华，要在百草堂等她，这才溜下马背，循着香味，进了家饭馆，叫了碗羊汤面。

    吃饱喝足，正要离开饭馆，心中一个念头闪过：“陆姑娘在百草堂怎么会吃得饱？”当下又招呼店小二，给了钱，吩咐他准备一些素菜打包。

    他倒记得当时去拜访陵光真君仙府，在那里吃饭时，陆梳华也只吃些药草。后来姬慈秋好奇问起，原来是因为陆梳华体质特殊，一点荤腥、甚至油盐都不能沾，否则便会狂性大发。

    等店小二将打包好饭菜的饭囊送来，姬慈秋问了百草堂的方向，便拎着饭囊离开。不料刚踏出大门，便听得外面一阵喧闹，跟着砰砰砰三声响起，夹杂着三声惨叫和几声喀喇喀喇骨裂之声。

    跟着喧哗之声大起，有些人大叫：“死人啦！”“快报官！快去报官！”

    姬慈秋心中一惊，忙抢了出去，一看之下，却见陆梳华倚在飞云身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发颤，看样子随时就要倒下。

    在她脚边躺着三个男子，鼻青脸肿，满脸满身的鲜血，似乎是道袍的衣服都给染红，四肢扭曲成诡异的角度。

    他们均是一动不动，唯有仍在轻微起伏的胸膛，让旁人知道他们只是晕死了过去。

    周围还有不少行人驻足观看，对陆梳华和地上的三个男子指指点点：

    “那那三个男的也是活该，大白天的就调戏良家妇女，该打。”

    “不过那姑娘下手也忒重了，三个人都给打成了那副模样......刚刚是不是有人去报官了？要是真把官府招来，那姑娘可有苦头吃了。”

    “那姑娘凶神恶煞的，像那些个魔女、妖女一般，好生可怕，还是别招惹为妙。”

    “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姑娘可是个大大的好人，怎能说是魔女、妖女呢？”

    姬慈秋走到陆梳华身旁，道：“陆姑娘，是我。”陆梳华“嗯”了一声，声音虚弱至极。姬慈秋知道三个血人躺在陆梳华脚边，自然激发了她的杀性，而她此刻正在苦苦压制。

    当下扶着陆梳华，纵身上马。临走之前，瞥了地上三人一眼，忽觉那三人面相似乎有些相似，心下奇怪，但也不去深究。

    当下纵马而行，顷刻间便去得远了，留下那些吃瓜群众面面相觑。

    陆梳华上马以后便一直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显是在潜运真气，压制杀性，过了一会，方才睁眼，缓缓道：“你......你给我带了吃的做甚？我又不吃。”声音恢复了些中气，显然是成功遏制了杀性，不过还是颇为虚弱。

    姬慈秋道：“我怕陆姑娘光在百草堂吃药草，不能饱腹，所以就吩咐店小二给我打包了一份。放心罢，都是素的。”

    陆梳华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小都只吃药草，早就习惯了。”

    姬慈秋一怔，道：“不会很难吃么？”

    陆梳华道：“很难吃，起初略带清香，但吃多了就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苦涩。”

    姬慈秋更感奇怪，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吃？”

    陆梳华道：“师父说，吃人间美食，容易影响修炼，是以师父特意叮嘱我不能吃，只许我吃这些药草。”

    姬慈秋道：“这样难道吃得够么？”

    陆梳华道：“我从小便如此修炼，并不怕饿。”

    姬慈秋“呃”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最后只得道：“那还是我收着，一会再吃。”便将饭囊收进五行令的储物空间里，随后翻身上马，又问：“尊师的仙府该怎么走？”

    陆梳华道：“我知道怎么走。”姬慈秋道：“那便由你指路，我跟你便是。”陆梳华道：“好。”

    二人当下骑着飞云而去。姬慈秋问道：“刚刚地上那些人是怎么一回事？”

    陆梳华道：“刚刚我瞧他们围住一个女子，对她挤眉弄眼，说什么：“小蹄子生得这般好看，不如来陪爷几个玩玩......”然后便要动手动脚。我见他们那模样，正是师父所说的“奸淫女子者”，就把他们都给打晕了。我做得对么？”

    姬慈秋思索片刻，道：“方才他们调戏那女子，你是试着先出言威慑，或者试图救下那女子，发现没用以后再动的手么？”

    陆梳华道：“没有，我直接上去把三人打了。瞧他们的样子，应该是晕死过去了。”

    姬慈秋“呃”了一声，心想不晕死过去又是如何，道：“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打成如此重伤，虽然本意没错，却也不大妥当。”

    陆梳华道：“怎么？只要不是好人，动手便是，何必多费口舌？跟他们动嘴，他们只会上来跟你动手。救了那女子，他们也会上来哄抢，还不如把他们直接打晕，一劳永逸。”

    姬慈秋道：“你师父所说的“不是好人”又指何人？”

    陆梳华倒背如流：“杀害无辜者，伤害弱小者，背信弃义者，霸道跋扈者，奸淫女子者，诓骗他人者，偷盗者。其中杀害无辜者可以直接杀掉，其他的视情节轻重而定。”

    姬慈秋“嗯”了一声，道：“动武打人的确简单好使，不过有时并非最好的方法。比如方才你完全可以点了他们穴道，然后把他们抓到官府去。”

    陆梳华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

    忽听得前方人声喧哗，姬慈秋抬头一瞧，却见那里聚集了许多人。

    姬慈秋好奇心起，纵马走近，目光看去，却见眼前是一座广场，广场中央是一座半尺高的执刑台，上面除了三个刽子手，还有三个囚犯，却是樾山上见过的二狗哥、三才和袁通贵。

    陆梳华道：“是山上那三个盗匪。他们后面的三个人要杀了他们？”

    姬慈秋道：“正是。”陆梳华道：“他们是“官府”。”姬慈秋道：“他们是官府的人。”

    陆梳华道：“那三个盗匪果然没有跑掉。你的办法奏效了。”

    二人正说话间，那三个刽子手已经整齐划一地举起鬼头刀来，而那三个盗匪均在痛哭流涕，均在大声告饶。

    姬慈秋勒马转向，背对刑场快步而行。过了几秒，只听人群都喝起彩来。姬慈秋忽然想起那三盗甚是可怜的神情，心有所感，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道：“佛法相信人有生死轮回，死后会投胎转世而重生。只盼他们若投胎转世为人，能够行善积德，而非像此世这样作恶多端。”

    二人渐行渐远，始终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