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地狱
凌晨三点,在这个根本不能被称为早上的时间点,卡米拉带着罗莎和捷尔任斯基悄悄地穿过一篇灌木丛,来到一栋小楼旁。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小心地翻过了近两米的围墙,进入到了包身工居住的地方。
“有个传说,她们每天上工的时间是凌晨4点,”卡米拉蹲在墙角,小声说道,“那些招工一般起不了这么早,会雇几个老妈子看着她们洗漱吃早饭,等上工的铃响了再起来带她们去工厂,所以现在到打铃之间的时间,我们是有机会见到她们的。”
“晚上八点下工,凌晨三点上工,”罗莎已经习惯了这种突破她底线的惊讶,“她们一天足足要做十七个小时的工?”
“以前更长,后来在工厂死了好几个人,德国人才放宽了一些时间,”楼上传来了吵闹的声音、脚踏在木板上的声音、锅勺敲着锅沿的声音,“听,她们起床了。”
罗莎趴在一楼的窗沿上,露出半个脑袋观察房里的女孩们。她们刚刚还躺在床上,随着几声粗暴地,似乎是用脚揣在木门上的声音,女孩们触电一般从床上弹起。
她们连衣服都没有脱,睡觉时和罗莎在路上看到她们的时候穿着一样的衣服,听到声音就立马翻下了床。一间不足20平米的屋子住着12个少女,她们拥挤着争抢在房间角落的一个水龙头——即便里面流出的水是淡黄色的,她们也毫不在意,甚至黑黢黢的双手接住水一饮而尽。
房间里是没有厕所的,想上厕所只能去每层楼只有一个的公共厕所。抢厕所不比抢水龙头那样容易,很多女孩等不了,就只能到外面的野地来解决。卡米拉说的办法,就是在女孩们出来上厕所的时候想办法和她们搭上话。
“既然时间到了我就先回避一下。”不等两人反应,捷尔任斯基就钻到了灌木丛里面。
“小姐,我和她们以前见过几面,我一会上去套话,有什么问题您告诉我,我来问就好。”卡米拉小声和罗莎说,带着罗莎躲进了一个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落。
出来上厕所的女孩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在树林里解决的,这也给了罗莎和卡米拉找人的机会。她们看中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似乎是刚来不久,对身边的一切还没有完全适应,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她抽泣着方便,刚想站起来,自己的手臂就被别人抓住,她恐惧到了极点,几乎叫不出声音来了,直接跌倒在地。卡米拉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看了看周边无人,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饼干递给了她。
“我们也是工厂里的工人,是看你们可怜才来帮你们的,”卡米拉附在女孩耳边小声说,“快吃吧,这位女士是华沙城里的大人物,一定会帮你们的。”
听了卡米拉的话,女孩开始还半信半疑,但对食物的渴望胜过了一切,她接过饼干,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好了,和我们说说你们的情况吧,”卡米拉不忍心打断女孩,但时间紧迫,她只能单刀直入,“小姐,您想问什么?”
“先说说你们吃的东西吧,”罗莎掏出笔记本,“你们今早吃的什么?”
“糊糊,”女孩抹了抹眼泪,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回答道,“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又黑又稀的糊糊。”
“中午呢?”罗莎又问道。
“一块黑面包,”女孩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只有罗莎在捷尔任斯基工厂旁饭馆见到的面包三分之一大,“中午在工厂里吃饭,边做边吃。”
“她们没有中午休息的半小时,”卡米拉在旁边解释道,“她们的车间是独立的,我们进不去,但传言还是有的。”
“晚上也吃面包吗?”罗莎在本子上记着。
“晚上也是糊糊。”女孩吃完了手上的饼干,眼巴巴地看着卡米拉。后者被她盯得有些局促,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块面包递给女孩。“你是从哪来的,农村吗?”罗莎问。
“格雷戈里村,”女孩点点头,开始啃起了面包,“一个同村的人找到我哥哥,说现在没有老爷了,以后村里就没地可种了,大伙都要饿死了,让哥哥把我交给她,带到大城市里去找活做,换一口饭吃。”
罗莎听女孩说完后一头雾水,没明白“没有老爷”和“没地可种”之间是怎么建立起逻辑关系的。
“小姐,农村里有种说法,我家里也有,说是王储殿下杀了贵族老爷,要把土地都收走,把农民们通通赶出去,”卡米拉给罗莎解释道,“这些话当然是那些招工们编出来骗村民的,好让村民用低价把女儿卖给他们,让他们领着来这里做工,给他们赚钱。”
村民们虽不是傻子,但那些招工回村的时候往往会换上一身鲜丽的新衣裳,在父老乡亲面前吹嘘着自己在华沙城里混得多么多么好,是哪些大老板的座上宾,又和哪些老爷们有门路。
他们打足了铺垫,才装出一副为你好的样子恐吓同乡:“老哥哥,不是我说,老爷跟我交了底了,马上就要让机器来种地了。您见过吗,就有时候在铁道上跑的黑玩意,马上要下地了。呵,那玩意,十头牛一起耕也比不上它呀。老哥哥,在村里待着只剩饿死的命了,我们这些大男人不怕,还有膀子力气,大不了去给老爷们当挑夫,可女娃娃们怎么办?老哥哥,我还有些门路,您现在把女儿(有时是妹妹)托付给我,我带到华沙的大工厂里去做工,衣食无忧啊!”
大多数村民们经过招工这帮忽悠,都感恩戴德地把自家的小女孩托付给招工。招工在这个时候也会表现出难得的大方,当场给老乡拍出10个英镑,并偷偷告诉老乡这些是自己替工厂老板出的招工费,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对待同村家的女孩。
“你刚刚说,招工是和你哥哥签的,你的父母呢?”罗莎有些奇怪。
“爸爸妈妈都死了,饿死的。”女孩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悲伤,只是认真地啃着自己眼前的面包。
罗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如果是其它时候,自己大概会说些关心的话,但面对眼前的孩子,她第一次觉得死亡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
“小姑娘,”见罗莎不说话了,卡米拉忙接上了一个问题,“你们在工厂都做些什么?”
“纺纱,”说到工作,女孩打了个冷战,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在很热很热的地方纺纱,那纱线又粗又糙,您看我的手。”
女孩把手伸了出来,罗莎和卡米拉都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手上已经满是老茧和血痕了,她说这事纱线划的,也可能是机器磨的。
“工厂比房子好,”女孩怯生生地说,她说的房子,便是那十二人一间的宿舍,“工厂里给水喝,不限制。”
这绝不是因为工厂主们有多仁慈,而是因为女孩所处的纺纱车间里,每部织机的头上就有一个不断地放射蒸气的喷口,纱线在潮湿状态下不容易断,工厂自然乐得安装这种更能降成本的机器。
但这就使得车间里的温度常年居高不下,过去很多女工都会热晕过去。织机是很脆弱的,有些女工(即便她们已经瘦骨嶙峋,没多少重量了)倒下去的时候会把织机砸坏。这时候,无论是殴打还是罚工钱,都不可能换回织机毁坏的损失。无奈之下,工厂又在每部织机旁放了一桶凉水,如果女工们受不住了,可以用凉水洗把脸,或者喝几口——当然时间不能太长,否则监工的立马就会冲过来给她一顿打。
就是这样为了减少损失而不得不采取的办法,在女孩看来已经是莫大的仁慈的,至少在工厂里的水是清澈的,也不用和宿舍的人抢水。
“我可以看看您身上吗?”罗莎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请求,女孩身上虽是单衣,却也是长袖。
女孩对隐私这种东西已经几乎麻木了,她只是看了一眼给她提供食物的人,见卡米拉没有反对,就熟练地脱下了上衣。
映入罗莎眼睛的首先是遍布在胳膊、肩膀和后背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血痕,有几处伤口甚至没有清洗过,还沾着棉絮,应该是在工厂被打的。
“这些伤口是监工们打的吗?”罗莎很心疼,但她也不敢轻易碰这些伤口,生怕再伤着女孩。
“有些是监工打的,有些是招工打的,”女孩小声回答道,“招工们喜欢捏我们的胳膊或者肩膀,监工们喜欢打后背,用鞭子或木棍打。”
“监工怕打胳膊一不留神会打到织机上,”卡米拉说,“这样就完蛋了,所以他们只打后背,这样安全。”
“怎么,这些监工也打你们吗?”罗莎不敢相信在普通车间也有这种情况。
“不,他们不敢,”卡米拉干脆地否定了罗莎的想法,“但有些男工人会被调去当监工,他们回来后和我们说的。”
这是工厂家分化工人们的卑劣手段。听了这话,罗莎脸色更加凝重,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搞清楚这些女工们的情况。
“那些女孩们都回去了,”几人正在说话,捷尔任斯基拨开了树林走进来,“似乎要上工了。”
看到有男人来了,女孩只是一愣,但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只是很自然地袒露着上身,反而是捷尔任斯基不好意思,看到女孩没穿上衣,又迅速地退出去了。
“那今天就到这吧,”卡米拉又在身上摸了半天,可是现在自己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你快回去吧,晚了要被打的。”
女孩听了这话,穿了上衣,把没吃完的半块面包塞进衣服里,准备回去。虽是准备回去,却又一步一回头地看向这里,分明是希望两人能把她带出去。
罗莎很动摇,但卡米拉和捷尔任斯基都坚决地制止了她,现在固然能救走这个孩子,但这么多包身工该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只有赶快回去,在杂志和报纸上刊登她们的消息,让更多人知道,才能真正地救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