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酒结束后，几乎所有旧贵族都会来到阿娜的旁边，祝福她的健康，同时声泪俱下地控诉共和派的卑鄙无耻、怀念尼古拉二世的英明神武，最后表达自己对罗曼诺夫家族的耿耿忠心以及和共和派反贼的不共戴天。

    作为阿娜的侍从，尤利娅站在她身边冷眼看着这群一个个前来做戏的贵族。她的父亲已经死于共和派的断头台下，如果沙俄政府真的能重建，自己将是维拉尔斯基公爵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四舍五入也是旧贵族的一员。因此，旧贵族们不但不排斥她，反而十分尊敬这位准公爵。

    有几个小贵族想和尤利娅搭话，但都被她用“不敢在公主殿下身边失礼”为由搪塞了过去。尤利娅不想和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对话，她在寻找贵族中的有话语权的异议者。

    但现实很快令她失望了，坐在贵族一侧的老爷们都用同样的面容和同样的话语表达了他们的态度，如果尼古拉二世还活着，他们就会尊阿娜为公主；如果有一天尼古拉二世不幸与世长辞了，他们将立刻推举阿娜为新的沙皇陛下。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阿娜的处境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现在波兰还可以对阿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留在华沙。可如果阿娜的身份变成了罗曼诺夫家族的女沙皇，即便波兰真有保护阿娜的意愿，也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安全把阿娜送回俄罗斯。

    对于尤利娅来说，这是无法接受的。

    而在政府官员的一列，列夫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自己平时都在经营产业，很少和政府官员打交道。如果不是因为德莫夫斯基比较贪财，自己恐怕连他也见不到。现在他作为外交部长的代表出席宴会，发现周边没有一个能够搭上话的人。

    想学其它的旧贵族去见见阿娜，可是自己这边连一个起身的都没有，大家都各自找到了聊天的同伴，从第五次敬酒结束开始，整个大厅就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而列夫觉得自己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团体。

    他只能有些无奈地干坐在椅子上，偶尔再吃点东西、喝点红酒，大部分时间都是盯着桌子看，然后感叹这个桌子可真桌子。

    “要不你去和贵族们聊聊天？”一直待在大厅的索尼娅全程目睹了列夫的尴尬，有些心怀不忍地走到他旁边劝道。

    “感觉我以现在的身份过去就更奇怪了，”列夫下意识回答，随后才发现和自己说话的人好像并没有资格出现在晚宴上，“你怎么还在这？”

    “王储殿下安排我当今晚的应急负责人，”索尼娅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食物，身为总负责，她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时间喝，“你过去也没关系的，大家压根不认识你，根本没人关心你去哪了。”

    听到这句话，列夫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不过这句话确实让他下了决心，决定效仿其它贵族去参见一下阿娜。

    临走之前，列夫也看出来索尼娅确实饿了，从餐桌上拿了一块面包递给她。索尼娅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下了面包，说了声谢谢之后躲到角落里吃饭去了。

    看来这份工作也不好做啊，列夫感叹道。随后他理了理自己的西服，走到长长的队伍后面排起队来。

    轮到列夫的时候，阿娜已经快睡着了。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一整个下午接着一整个晚上的接见实在太过劳累，现在她已经是强打着精神在硬撑了。

    “巴格拉基昂公爵，列夫·丹尼尔洛维奇叩见女大公殿下。”列夫学着其他贵族的样子，单膝跪在地上。

    当他报出自己的爵位后，身边的人群传出一阵惊呼。这样的场面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的祖先是一百年前在博罗季诺战场上与拿破仑大帝激战的俄国名将巴格拉基昂亲王，这一点想瞒也瞒不住。他本人也是格鲁吉亚王室——虽然这份王室血统传到今天，已经是远亲的远亲了。

    许多贵族朝他投来钦佩的目光。在他们眼中，列夫是俄国伟人的后代，是俄罗斯历史上最伟大的贵族家族之一的传人。那么四舍五入一下，他就是未来的影响世界的伟大人物。

    但对于列夫本人来说，他面对这个头衔时的感情只有羞愧。从那位战功赫赫祖先的爷爷开始，巴格拉基昂家族就一直在俄国军队里身居高位，直到第二次拿破仑远征，自己的父亲也在军队中担任步兵少将。但这份光荣的军事传统最终还是在自己这里失传了——他本人对军事毫无兴趣，也没有任何军事身份。于是到了他这一代，这个军功显赫的家族执掌者成功从军人变成了商人。

    列夫静静地跪在这里，听着阿娜已经说了几百遍的官话。他只想赶快结束这个仪式，然后继续自己的计划。

    “巴格拉基昂公爵，”阿娜刚刚说完，她身后的女仆就发话了，“女大公殿下有些事情想要交代您，请您跟我来吧。”

    列夫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那位女仆附身在阿娜耳边说了些什么，之后就示意列夫跟她走。

    身后的贵族们开始窃窃私语，公主的贴身女仆找巴格拉基昂公爵的后人商谈要事，两人的身份和行为让在场的所有贵族都浮想联翩。他们并不知道列夫在军事上一窍不通，他们只知道巴格拉基昂家族从一百年前开始就是俄国军队的中流砥柱。

    对于旧贵族们来说，一切都很明显了，公主殿下一定是想组建一支反攻回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军队，而这支军队的指挥者就是年轻的巴格拉基昂公爵。这是一个十分正确的决定，至少在旧贵族来看如此。他们坚信列夫会像他的祖先一样，带领骄傲的俄罗斯军队战胜一切敌人，重塑俄罗斯帝国的荣光。

    现在列夫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他不知道公主的贴身女仆突然找自己私聊是为了什么。无论在莫斯科还是华沙，自己都不是个高调的贵族，否则那些旧贵族不会到今天才发现巴格拉基昂公爵的后代竟然就在他们身边。

    “巴格拉基昂公爵，请坐，”尤利娅带着列夫来到了大厅旁边的一个小房间，这里是众多会客室其中之一，“我有些事情想要拜托您。”

    “您请说。”列夫捋了捋衣服，坐了下来。

    “我想您应该和我一样，对于光复俄罗斯帝国、扶持沙皇重新上位没有丝毫的兴趣，”尤利娅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几乎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所以我希望您可以站在我这一边。”

    “我确实是没有兴趣，”尤利娅的真诚得到了回报，列夫同样还她以真诚，“但是您的一边，是哪一边？”

    “旧贵族目标的对面，反对反攻俄罗斯，也反对重新拥立沙皇这种幻想，”尤利娅递给列夫一杯水，“从我和克里斯汀殿下这几日的相处情况来看，克里斯汀殿下不会纵容旧贵族太久了，我希望阿娜殿下，以及你我能躲过这次浩劫。”

    “啊，好的，或者说这正是我现在想做的，”听到尤利娅的目的，列夫很高兴自己找到了同道中人，而且她和克里斯汀相处已久，可能对克里斯汀接下来的动作有所了解，“那么王储殿下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还不确定，”尤利娅摇摇头，“她似乎想利用阿娜殿下来安抚这些旧贵族，但是您是知道的，所谓安抚不过是为了让屠宰更顺利的手段而已，所以我断定克里斯汀殿下已经有动手的打算了。”

    “您指的动手不会是，”列夫用手划了一下脖子，“这种意义上的……”

    “很有可能，”尤利娅面无表情地回答，“或者您认为旧贵族们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吗？他们占有那么多土地、人口和珍宝，任何一个政府都会像杀年猪一样把他们送上断头台，然后拿走他们手上的财富。”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列夫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当然早已估计到了这一点，但内心的侥幸让他一直不相信克里斯汀能下得了如此狠手，“您有什么计划吗？”

    “我现在有一个想法，还不是很成熟，”尤利娅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策划方案，“简单来说，我发现逃亡的旧贵族里没有军事人才，他们有钱、有人、甚至有枪，但唯独没有指挥官，所以我希望你能担任这个角色。”

    “啊？我？我不会打仗啊，”列夫大吃一惊，“而且我们不是要逃过一劫吗？怎么现在还自投罗网了？”

    “先冷静，阁下，”尤利娅继续说，“正所谓想要背刺别人就要先站到人家的身后，如果我们只是置身事外，难保克里斯汀殿下在清算旧贵族的时候不会把我们一同拉上。我们必须向她展示我们的价值，和她有共同的利益，才能保住我们的生命和财富。”

    “所以我们必须要帮助克里斯汀殿下打击旧贵族，从我们的身份来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混进他们的团队，为殿下刺探情报，并不断破坏他们的计划，”尤利娅说，“而您的头衔，巴格拉基昂公爵，是很好的工具，那些旧贵族一定会相信您是一位优秀的指挥官，他们会毫无戒备地接纳您，把您安置在最重要的位子上。”

    “听起来有种以身饲虎的感觉，”列夫已经脊背发凉了，“然后我们再配合王储殿下，把旧贵族一网打尽，自己靠着这份功劳得以保全是吗？”

    “正是如此，”尤利娅打了个响指，“您意下如何？”

    “是个不错的计划，唯一的问题是，”列夫还是有些疑虑，“我们对克里斯汀殿下了解还是不够深，不知道她到底……”

    在思考的过程中，列夫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克里斯汀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但是她的身影却无处不在。自己听到她要改革的风声、阿娜殿下的女仆从她那得知了要处理旧贵族的消息，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是要让旧贵族团体人人自危，最后相互怀疑，在分裂和内斗中消耗殆尽，她再下场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的话，不管是农业改革还是处理旧贵族很可能都是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其用意只不过是和旧贵族们打心理战罢了。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如此深不可测。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自己的每一步就更要三思和谨慎了，如果有一步走错了，很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但能够确定的是，克里斯汀殿下的目标是那些旧贵族，这是不会有错的，只要自己能帮忙一起绞杀旧贵族，克里斯汀殿下也不是没有可能愿意放自己一马，这样一看，女仆提出的方法也有可取之处。

    “公爵阁下？”尤利娅看列夫半天没有反应，低声喊了一句。

    “您的方案很好，阁下，”列夫咬着嘴唇，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决断了，“我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