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麒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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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逆风北上

    多年以后坐在北方一场接一场呼啸秋风中回忆南方一场接一场雨水,暮色苍茫中一种亘古哀伤在心头隐隐浮起,这时候我总会想起多年以前在吴国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步步惊心的潜伏生涯。南方在我印象中总是与淅淅沥沥的雨水相伴,那些纷纷扬扬、密密麻麻的雨水落在深青浅黛、绵延不绝的幕府山、紫金山、栖霞山上;落在鸟语花香、草木蓊郁的燕子矶、石头城、白鹭洲上;落在木鱼声声、檀香袅袅的小初寺、清凉寺、太佛寺上。南方的迷蒙烟雨和泱泱大水总让我想起宫中那些如履薄冰、命悬一线的恐怖时光。现在在遥远的北方大漠深处,位于燕然山、浚稽山、逐邪山和贝加尔湖、色楞格河、鄂尔浑河之间的匈奴单于庭在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中似乎瑟瑟发抖。此时此刻回想起来,吴国当然和蜀国有很大不同,当然和魏国更加不同,这份不同在我看来就是雨水。吴国与蜀国虽然都被魏国统一,但是吴国与蜀国都在南方,绵绵密密的雨水仍然对南方过份偏爱,就如同呼啸而过的北风对北方过份偏爱一样。是淅沥的雨水让南方人更柔弱一些,是呼啸的北风让北方人更彪悍一些,彪悍最终战胜柔弱似乎是理所当然,这可能就是北方魏国最终统一南方吴国和蜀国的唯一原因。现在,只要我一想起南方,淅淅沥沥的雨水就应声而至,茫茫大水就一圈一圈涨起来,南方就如同漂浮在大水上的一张大荷叶。在吴国大地上拱桥如虹、篷船似荷是极其寻常的水乡风景,当然,一衣带水、山重水复从来都是吴国熟视无睹的风景。可惜这一切早已离我远去,我现在置身于牛羊成群、天高地阔的匈奴之地,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漠深处,我只有在秋风四起、大雁南飞之际,在马头琴悠扬与牧歌悲伤之时,才能把对流水江南的思念化成秋风向山青水秀的南方家园浩荡而去。如果没有卧底与杀戳、潜伏与阴谋的话,这样的异域风景肯定让我如醉如痴,恨不能把大漠草原一一踏遍。可惜,人世间充斥着太多的结党营私与尔虞我诈,让我这个饱读诗书、心仪圣贤的白面书生也禁不住搁下狼毫笔与线装书,再次以传经布道的道士名义遮掩我真实的奸细身份,潜伏在马蹄声声、牧歌悠扬的异地他乡,又一次踏上一条出生入死、胆战心惊的奸细之路。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从哪里开始呢?在牧人长调于地平线尽头缓缓升起之时,我好象重又回到了南方那个赤乌归来、遍地菜花的三月初三。

    当然是一个雨季,在南方水乡你根本就无法避开那些恼人的春雨,如果没有那些如牛毛似花针的细雨,那几乎就不叫春天。这个春天其实是我来到八卦村定居的第三个春天,我一直守护着少白墓和少女艾草。她依然像一丛青青的艾草在南方的雨水里郁郁葱葱。她一直为少白兄弟守孝三年,我当然也一直守着少白墓在八卦村做了三年墨。也许是我的一片虔诚打动了艾草,也许是她对我这个与少白一样安静又清秀的书生有一点好感,她最终答应与我成亲。我当然求之不得,带着艾草起程前往东莱郡的麒麟阁拜见我的父亲大人耿去病。我们沿青衣江不疾不徐抵达天门山,然后越过扬子江一路北上在一个月之后抵达麒麟阁。出现在我眼前的麒麟阁与想象中完全不同,从大门前的台阶到幽深后院到处荒草凄凄,落叶飘零。中庭从前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园子现在杂乱无章,甚至成为蛇晰出没的场所。在阁里我没有见到一个道士,一身道士白元宝领阔袖长袍的父亲从后院出来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了,他远远地叫了我一声:“孩儿,你可回来了。”他的叫声甚至惊吓了一对野鸡,它们已经用乱麻与碎草在那里垒起了一个巢,周边留下的粪土如同一堆沙。

    要说艾草真是一个非常能干又勤快的姑娘,她没费多少事就给我们父子做出一桌菜,然后她自己捧了一碗饭到一旁默默去吃,将这个漫长而冷寂的春雨之夜留给我们一别多年的父子。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师傅空空道人派我前往东吴的那个夜晚,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与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其实完全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还有这间寮舍,这盏细脖子油灯。我和那天穿着也是一模一样,是一身月光白宽袍大袖的戒衣,只是我没有发挽道髻、手持拂尘。我看了看端坐在对面的父亲,他定定地坐着像一座铜钟,三绺长髯在微微的海风中轻轻拂动,我一时无言以对。沉闷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桐油味,远处有野猫子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哭号。

    父亲先沉默无语,然后他突然躬身向我施行道家之礼,他的行为让我措手不及,他缓缓开口说:“无量天尊。”我吓了一跳,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苍老而喑哑,与他曾经在麒麟阁布道的声音一模一样。一直到他坐下,我按本地土话唤了他一声:“家翁,你我父子多年何必如此多礼?”父亲仍然沉默以对,我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巡视一片破败的麒麟阁。他突然哭了,他一言不发,浑浊的老泪在纵横交错的皱纹间流淌

    在我印象中师傅空空道人从来不曾流过眼泪,也许流过但我没有看见或者肩忘记了。我沉默以对,他抬起头来,说:“孩儿,成亲成家本是人生大事,请允谅爹爹不能远赴徽州为儿主婚。对艾草姑娘爹爹也拿不像样的聘礼,这一枚麒麟帖你知道吗,它价值连城。”他缓缓解开茄皮紫掖腰元宝领道士袍,从怀中摸出将那枚麒麟帖托在手心。我接过来仔细看一看并未看出什么异样,就是一款我最为熟悉的和田玉雕刻的麒麟帖,五铢钱一样大小,仍然是两条嬉戏的麒麟,只是好象略微陈旧一点,带着战场的硝烟与岁月的沧桑。我抬头注视着空空道人,他拿起麒麟帖凑到我眼前,我一下看到斑驳暗淡的三个字“司马氏”,我一下子惊呆了:“司马氏?”他坚定地点点头:“对,司马氏,这是司马懿亲手所刻的麒麟帖,也是他亲手交给陆秋葵的麒麟帖,这就是证明燕王爷爷司马琥、燕王父亲司马瑞还有燕王司马瓒皇族身份的麒麟帖。我从司马瑞手中接过来一直保存到今天,后来麒麟阁细作堂所有的麒麟帖,全以它为蓝本雕刻,包括孙佩手中那款。我本来想让毕飞羽和你带着它去吴国潜伏,但是这样太不安全,我最终给你们的麒麟帖全是仿制品,真正的麒麟帖一直放在麒麟阁内。我本来准备还给苏子春,可他已去了天国。我亲手还给毕飞羽,他最终又还给我,说放在我们细作堂更有用,他已拥有一款司马皇族真正的麒麟帖。现在,我也不需要它了,我将他传给你。”

    我睁大眼睛看着空空道人:“家翁,我奇怪麒麟帖本来在苏子春手中,怎么会最终出现在你手里?”空空道人仰天长叹一声:“说来话就长了,当年这款麒麟帖我们爱不释手,时常你戴在胸口,我戴在胸口,它还庇护过我的生命。某日在与匈奴骑兵惨烈混战之时,一支毒箭向我胸口射来,正射在这枚麒麟帖上,是它挡住了毒箭救了我一命。后来它落到沈美姒身上,姒夫人留给她的儿子司马瓒,当初安排司马瓒我准备让他携带,但是这样做太危险,我将它截留,让他带了个仿制品。此举被太初宫发现,后来御林军几次盗了你的麒麟帖,朱和清又故意混淆是非,弄出了麒麟帖上牛尾、马尾之错,让皇爷对你的身份越发怀疑,让你吃尽了苦头。但是这款麒麟帖是皇家圣灵之物,麒麟从来都是吉祥之物,它护佑过你爹的身家性命,它也将护佑孩儿一生平安。现在,我将它转赠与你,就让它像为父一样时时刻刻陪伴在你们身边。”他小心翼翼地将麒麟拿起来,挂在艾草脖子上,然后坦然地看着我们,平静地说:“好,你们可以走了,爹爹马上要做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爹爹只希望你带上艾草姑娘马上离开麒麟阁,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一刻也不要耽误,一刻也不能耽误。”

    艾草分明听到这番话,她向我投来惊讶的目光。我说:“家翁,你要做出什么样的惊天大事?你要去哪里?”父亲坦然看着我,说:“我将要做一名真正的道士云游天下,你不要管我。你们马上离开麒麟阁,再也不要和燕王掺和,远离太极宫远离司马炎,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山高水远的八卦村非常适合你。我希望你在那里潜心造墨,与艾草姑娘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绝对不要和宫廷有任何瓜葛。我这一生经历过太多人世沧桑,我知道天下所有的统治者永远都贪得无厌,眼下的三国统一仅仅只是又一轮国破家亡的开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一场改朝换代的大战即将到来。所谓皇家其实就是一群匪帮,就是一群成功抢占了全国所有山头的大匪帮。皇上坐了龙庭,更多的小匪帮大匪帮会甘心吗?不会甘心,他们时时刻刻准备起义、发兵,开始新一轮的杀戳与抢夺,而这样的杀戳与抢夺将永远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他说着缓缓起身,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目光中似乎闪着道道寒光。这时候夜色如同一袭徽墨黑的长袍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山川草木,空空道人端起那盏细脖子油灯,灯影里他的身影投映到麒麟阁上显得飘忽而高大,像一片巨大的阴影。他的面孔是黝黑的,只有两只眼睛炯炯发亮,他端着灯盏的模样像一尊神,瞪着大眼睛厉声说:“快走,孩儿,快走啊。”他举起了那盏细脖子油灯,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我突然明白他要干什么,我和艾草同时扑上去要拉住他:“爹,不要,千万不要。”我扯住了他的长袍袖子,他挣扎着油灯当啷掉在地上,火苗随着灯油的流淌在地上漫延,很快引燃了厢房和厅堂,浇了桐油的麒麟阁眨眼之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冲天而起的火光中我摇晃着父亲的肩膀:“为什么要烧掉麒麟阁?为什么要烧掉它?”他呆呆地看着在烈火中焚烧的麒麟阁,无比坚定地说:“就是要烧掉它,就是要烧掉它,因为它是一座细作堂,它专门培养奸细去潜伏去卧底,去策反去颠覆,满足皇上王室永无止境的贪婪和欲望,我们再不能当强盗和土匪的獠牙与打手。”

    后来这一场烧毁麒麟阁的烈火成为东莱郡无数人的集体记忆,那个夜晚正好燕王司马瓒带领威风凛凛的禁林军巡察到此,他一身月光蓝曲裾绕襟冕冠服将他衬托修长而尊贵。他们就驻扎在潍水入海口,与麒麟阁只隔着一湾浅浅的海滩。当麒麟阁的大火燃烧的时候,在司马瓒眼里它如同在漆黑的海面上高高举起的一只松木火把,把附近的海面全照亮了。他当时并不知道我已经回到麒麟阁,从部下嘴里得知是麒麟阁燃起大火时,马上指挥一百来只海鹘船直接从海湾插过去,在麒麟岭下弃舟登岸。那时候麒麟阁的烈火正在减弱,伴随着巨烈爆炸声整过麒麟阁轰然倒塌,巨大的气浪让司马瓒连连倒退了几大步,他借着火光一眼就发现了我,大吃一惊:“苏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是我爹放的火。”司马瓒抬起眼睛看着像一根木柱一样立在不远处的空空道人,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缓缓向他走去。

    后来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麒麟岭下海面上重现当年魏蜀吴三国时著名的战例“火烧赤壁”,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这一场流传后世的著名战争,吴蜀的孙刘联军和魏国的曹军对峙的千古赤壁后来成为著名的古战场。火烧赤壁在三国人尽皆知,周慕郎当然再清楚不过,他从麒麟阁跳海而逃借助他掩藏在麒麟岭下的一叶扁舟越过茫茫渤海湾来到辽西郡,然后沿濡水一路北上穿越拓跋鲜卑最终抵达匈奴单于庭,投诚于匈奴王呼韩邪单于。那一场发生在麒麟岭下的火烧连营与多年以前发生在赤壁下的火烧赤壁几乎一模一样,那是周慕郎联手朱和清根据奸细情报作出的最精彩的实战案例:他沿着他越过渤海湾的那条海路率领五十艘海鹘船伪装成渔船在渤海湾一个小岛上待命。等到燕王司马瓒的海鹘船准确出现在渤海时,匈奴万骑长拙赤合撒率领一千乘精锐骑兵像尖刀般一夜之间直插东莱郡,我父亲空空道人放火焚烧麒麟阁客观上帮了朱和清大忙。司马瓒率兵刚刚登岸,周慕郎和朱和清的五十艘满载着浇了桐油的柴草的船只借着风势像离弦箭一般飞向晋国泊在麒麟岭下的战船,和当年发生在赤壁下的场面完全一样。留守在船的兵士慌手慌脚想撑开船,善于射箭的匈奴兵万箭齐发,晋军一个个应声倒下。海湾里的烈火熊熊燃烧,司马瓒掉头想救援,麒麟岭上突然冒出黑压压的兵士,同样的万箭齐发,晋军死伤无数。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就发生在麒麟阁前,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惨叫声声,血流成河的松林里满地血浆浓腥扑鼻。混战中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出逃,父亲对麒麟阁周边地理了如指掌,他领着我和艾草在火光中一路奔逃进入了黑暗的松林。我们伏在地上密切关注麒麟阁前的打打杀杀,突然听到一人略带沙哑的高叫:“燕王在这里,燕王在这里,要活口,千万别宰了他,要活口,要活口。”

    我侧耳静静听了片刻,对父亲说:“周慕郎,是他,他的嗓子我最熟悉。”我说:“原来今天晚上这狗日的是有备而来,不行,我们得引开胡人。”我们刚刚起身要蹿出松林,就见到耳畔有无数箭簇如雨点般坠落。父亲出手按住我肩膀就地卧倒,接下来我就看到此生刻骨铭心的一幕:晃动的火光中司马瓒与七八个卫士被团团包围,他们左砍右杀杀出一条血路正待奔出,一张无比巨大的天网不知从哪里飞来将他们严严实实地罩住。然后网底一收,他们眨眼之间就被拖入麒麟阁下的陡峭悬崖。而岭下的胡人骑兵几乎与此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象他们从来不曾出现过。剩下的只有麒麟阁残墙断壁间燃烧的烈焰与滚滚浓烟,还有岭上的血流成河和遍地尸首。

    后来那个长长的夜晚我父亲耿去病陷入长久的沉默,他认定这一切全是他焚烧麒麟阁带来的恶果,在源源不断赶来援助的晋军呼喊声中,空空道人一声惨叫仰面倒地没有了呼吸。我和几个兵士七手八脚将他抬到松林里,遍地松软的松针好象在地上铺了一条羊毛毯子。他笔直地躺着像一条坚硬的干尸,我认定父亲已死只是觉得过份蹊跷,怎么就一声惨叫气绝而亡?我一直就坐在他身旁,脱下衣裳盖在他身上,我的手抚摸着他雕塑一样冰冷的面孔,突然发现他深陷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水,那是刚刚流出来的热泪。我伏下身子叫了他一声:“家翁,爹。”他的泪水滚滚而出,我抱紧了他的身子声声呼唤:“家翁,爹。”这时候杂沓的脚步声、马蹄声扑面而来,我们被兵士团团包围。天色微明中,遥远的海平面上现出一抹胭脂红,那抹红色非常妖艳,像有人偷了美人点唇的胭脂随手在湖碧色天空涂抹了一下,那抹胭脂红渐渐渗入海面,红得妖媚又情欲。海水晃动起来,像无边无际的情欲泛滥成灾。而此时的麒麟阁已不复存在,深青浅黛的麒麟岭背衬着这片色彩瑰丽的海天显得神圣而庄严。就在此时我父亲醒来了,他翻起眼睛看了看海天一色,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去,马上去洛阳。”我大声对他说:“现在去洛阳干什么?”他说:“我对不起司马瓒,是我,是我我害惨了他。我本来打算弃奸从道,做一名真正的修行道士云游天下。现在我不能,起码现在不能,我要向皇上上谕,我要继续真正用心打造细作堂,我要将燕王司马瓒救回来,我不能害我的好友司马瑞再害了他儿子司马瓒。”

    我们就随着车辚辚马啸啸的兵马队伍直插黄河,然后在济南郡的历城一条官道上迎面与司马炎相遇。那是一个乌云密布、雷声隐隐的日子,一场风暴似乎即将来临。在猎猎旌旗中司马炎一身菜花黄衬苋菜红冕冠服骑在一匹枣子红骏马上。他从马背上跳下来被众卫士簇拥着大步流星迎面走来,父亲赶紧上前提袍欲跪,司马炎黑着脸阻拦:“免礼平身,免礼平身。”他显然已经提前接到了传令兵的禀报,并且对我父亲的安排了如指掌。在临时搭起的行宫中,司马炎对我说:“陛下感激耿大人的忠心耿耿,只是耿大人年岁已高,而胡天胡地地天高水寒,耿大人请三思。”我父亲说:“我深知周慕郎的诡计多端,他能让诡计多端的朱道士不声不响地死去,可见他有多歹毒。让苏锦书一人前往胡天胡地我着实不放心,此次我得亲自出山,临行前老夫只有一事相求。”司马炎抬抬手:“但说无妨。”我父亲看了看一旁的艾草,说:“艾草姑娘与我孩儿尚未婚配,我将她当闺女疼爱。我父子此一去匈奴北地生死难料,孩儿也不能害了人家姑娘。我暂时将艾草姑娘托附在洛阳皇宫,待我与我孩儿陪伴燕王平安归来,到时再替我孩儿与艾草姑娘大婚不迟。如果我们父子为国捐躯,我乞求皇上能替我孩儿照顾好艾草姑娘,让她平安一生,不冷不寒有口饭吃。”司马炎一口应下,艾草则泪流满面,跪地向皇上向父亲谢恩。我们正待起身步出行宫,突然一名随从叫了一声:“大人且慢,随同而来的丽阳公主有话要说。”

    一听丽阳公主我大吃一惊,只见一身宝石蓝内衬千叠丝锦骑马袍的丽阳公主从帐幔后面疾步而出,她瘦了一些,纤纤细腰配上这身男儿装扮显得英气逼人。她手捧描金镶银的荸荠红色檀香木托盘,托盘上平平整整摆放着一件峨冠博带、曲裾交领的朝云服,那是一件孔雀蓝织锦勾细金丝衣裳,领袖和袍边装饰一道远山青的边,上面手工绣出精致的卷草如意图案:一朵朵吉祥云彩缭绕在晴朗朗的天空。丽阳公主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声说:“得知大人要远去胡人之地,我母亲大人黄夫人托我将这件衣服捎给大人御寒。一年前母亲以为可以在洛阳与司马大人相会,手绣了两件衣裳,一件给司马大人,一件给耿大人。没想到司马大人遭遇不测,那件衣裳随大人骨骸掩埋。这一件她托我送给苏大人,她还给大人写了几个字。”随从打开衣襟,从里面取出一张折成田字草吉祥图案的麻黄色纸张,她缓缓殿开可见飘逸秀丽的手书:

    以心许愿,平安归来。

    空空道人刹时变成了纯真少年,他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张纸头与衣裳,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丽阳公主说:“请代我转告黄夫人,让她等我和燕王一道凯旋归来。”丽阳公主面露不易察觉的微笑:“口说无凭,请大人留笔。”有随从拿来笔砚,空空道人接过笔,翻过那张麻黄色,在背面以苍劲有力的隶书写下了一行字:

    以心相许,等吾归来。

    耿去病

    他想了想,就从艾草脖子上摘下那枚麒麟帖想盖上帖印,一时却找不到印泥,他果断抬手翘起大拇指张嘴就咬,大拇指上顿时鲜血涌流,他将麒麟帖在血上沾了一下,然后往纸上一压,盖上一个鲜红的大印,两条交缠的麒麟清晰可见,他非常满意,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它交到丽阳公主手中。丽阳公主眼光从纸上离开,然后将这字纸举到我眼前,大声说:“小苏大人,这八个字也是丽阳公主想对你说的,它代表了我丽阳公主的心声。”所有在场的人均大惊失色,因为我身边分明立着我的未婚妻艾草姑娘。我有点难堪,侧眼去看艾草,而丽阳公主却不管不顾地说:“我祝福艾草姑娘,我不和她抢男人,我早想好了,大公主愿做小苏大人的妾,她准备做妾,一心一意做个好妾,给皇室留下一个传奇之恋。”

    丽阳公主一句话像一块大石头扔进波澜不惊的水井,我知道这将成为一个话题在宫里和民间引发长久的议论。这一夜我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中彻夜未眠,黑暗中眼前总是交替浮起艾草姑娘和丽阳公主两张脸,她们时隐时现交替出现,最后重叠在一起,弄得我头昏脑涨。那是北方春天的夜,那一夜北风呼啸,北风从头顶上高一声低一声呼啸而过,像一个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厉鬼在屋顶上来来回回哭号。北风中我与父亲耿去病一身皮毛商贩人打扮,告别皇上司马炎和静静默立在黄河畔的千军万马,在漆黑无边的深夜乘坐羊皮筏渡过滚滚黄河,迎着呼啸北风向着无边无际的草原大漠杳杳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