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线索
洛仪这边正思量着,那边刘孝青已经招呼伙计上了好几盘子点心,甚至大清早便叫了一壶酒灌起黄汤来。
等洛仪回过神,才发现刘孝青已经又喝得醉醺醺了,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飞黄腾达……教训你们……”之类的胡话。
若是前世,洛仪还会心疼下她爹。但如今她已经明白,有的人困顿是因为时运不济,不得不沉沦下僚;有的人潦倒,却是心术不正,报应不爽。
不再管刘孝青,洛仪借着身形娇小的便利,装作贪玩,在大堂里四处转悠。因她生的玉雪可爱,大人们也不曾防她,有时见她圆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猫儿眼,反而愿意在这小萌娃面前多显摆两句。
正在她如鱼得水之际,门外一阵长长的马嘶声传来,伴随着一道清朗的笑声,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簇拥着两个脸庞虽稍显稚嫩,身量却高挑的郎君迈步进了谷雨楼。
当先那位郎君乌发半扎,十二三岁年纪,却已昳丽瑰艳地仿佛春晓之花。他的眉眼轮廓深刻,鼻梁高挺如刀劈斧削,一看便知有胡人血统。
一双狭长凤眼带着金乌烈烈的锐利朝气,两颊却还残留着少许圆润,便如第一次撕破浮云,与星汉比肩的雏凤,耀眼地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旁的郎君却如刚从浮屠仙山上下来的神子,含着山间缥缈的仙雾,如松如柏,挺拔而谦逊,是人世富贵所涵养的高雅,也是山水灵秀所赋形的风华。
“阿珣,难得能遇到你,这次可不许喝茶,三杯琉璃翠!你逃不掉的!”当先的郎君笑逐颜开,搂着芝兰玉树的好友向后院宴客的厢房走去。
洛仪和这大堂里的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郎君被少年们敬慕而热切地围着,走过他们眼前,泪水又不自觉地溢出:“阿兄……元昀……”
或许是被这道饱含悲意的目光触动,已经快要走出大堂的元昀忽然有所察觉,回头只见一个团子般可爱的女孩正站在人群里,望着他和曹珣的方向默默流泪。明明从未见过,却似对他们抱着极大的愧疚与不舍。
“阿昀?”曹珣感觉到好友脚步缓了下来,疑惑回头。
“没什么……走,今天可不会轻易放你回去!”元昀嘴上说得爽快,心里却有些疑惑。他小小年纪就生得这幅模样,对那些惊叹的、痴迷的,甚至是敌意的目光早就视若无睹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初见便对着他流泪的。
怎么着?他长得太好看,让那个团子觉得上天不公了?元昀想着不由笑了出来。
“……乖乖,咱们汝安城啥时候有了这么两位金贵的公子?”
“一看你就没见识,这样的人物我们城里哪里有?我看是府城哪位贵人到咱们这来喽!”
“嗐,说不定是夔都来的呢。”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二舅子就在南城姚老爷家当差,他说这两天好像来了个什么大人物,他家老爷早出晚归都在应酬!”
“这么说真有可能啊!”
“你们呐,咸吃萝卜淡操心!就是真有贵人来了,关咱们小老百姓什么事?”
“哈哈哈哈对啊!”
“对对,喝酒喝酒!”
一刹那的惊艳过去,大堂里又恢复了嘈杂热闹。听着耳边酒客们的议论,望着阿兄和元昀已经消失的方向,洛仪闭了闭眼,埋头将眼泪都收了回去。
一切还来得及……娘和阿兄都还活着……上天送她回来,她怎么能只是对着他们的背影流泪!
收拾了下心情,洛仪回到了刘孝青身旁,见他还有几分清醒,忙作出一副乖巧讨好的样子:“爹爹,咱们去街上逛逛吧。对了,二姑姑家的酒坊我还没去过呢,咱们过去瞧瞧?”
刘孝青醉意朦胧,也没发现女儿的神情不对。他两个姐姐都借着当年刘卫武衣锦还乡的东风,嫁给了城里的富户做正头娘子。
刘家大姐刘春娘夫家姓袁,家业虽大,做的生意却荤素不忌。反倒是二姐刘秋娘踏实肯干,婚后与丈夫一起操持着酒坊生意。
平日里刘孝青最爱显摆姐姐们家境不凡,因此一听这话,当即就笑着应承:“对,去二姐家,正好吴师爷昨儿还提起想要两坛上好的花雕。”
“嗯!”洛仪笑着从他爹钱袋里摸出些碎银结账,边拉着他爹出门,边暗想:虽然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大概清楚,但二姑姑家也不可不去试探。
刘秋娘夫家经营的杜康酒坊因是世代的生意,门面是早就精挑细选好的,就在谷雨楼旁的洒金街上,刘孝青带着洛仪,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地方。
“二……二姐,给我拿两坛……最好的花雕!”刘孝青的酒劲上来,说话都含糊了,难为他还记得要送人家的好酒。洛仪心中对亲爹虽已没有了指望,但见此还是一声叹息。
刘秋娘是个精明强干的矮小妇人,为人虽泼辣,但却不像刘春娘一般眼高于顶。
她见弟弟还未正午光景就喝得半醉,上门来张口就是讨要好酒,心头火起,大骂道:“花雕?我看把你雕了还差不多!上次让你拿去的两坛子玉陵春还没结账呢!钱呢?别以为我是你姐就不收钱!”
刘孝青醉醺醺地求情:“嘿嘿……姐,我的好二姐,不就……不就几坛子酒吗?姐夫家大业大……还能……还能差了这几个钱!”
“差!怎么不差?”刘秋娘朝天翻了个白眼,“谁家有个坐吃山空的,能不差钱?,你……”
“二姑姑……”洛仪正要上前截断这姐弟乱七八糟的争吵,突然身后一道温和的女声传来:“仪儿!”
洛仪一惊:“娘?”她回头一瞧,只见宋云锦手上挽了个小包袱,上有一个墨色的劲松纹样,正迈步进来。松墨斋?是了,今天是新书开售的日子,阿娘想必是去捧场了。
如此,倒是更好了……洛仪心思一转,拉住了皱眉想要上前的刘孝青,故作体贴地将他拖到一旁的矮凳上坐了。
宋云锦只扫了刘孝青一眼,转头朝女儿温柔一笑:“今日徐老板说新到了两本山川游记,我便来拿了。你不是和你爹逛街去了?”
“嗯,本是在谷雨楼吃点心呢,结果遇到了大姑姑……”洛仪面上显出一丝难堪,随即又强笑道:“女儿想起有一阵没见过二姑姑了,便和爹来给二姑姑问个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刘秋娘看着和气可爱的侄女,火也下去了不少,但听到“大姑姑”几个字,眉头又深皱了起来,没好气地对宋云锦道:“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本不该管你们两口子的事,但为了洛仪我也要唠叨两句。”
“哪里的话,有什么事二姐就直说吧。”宋云锦看女儿面上神情,又听这话,当即明白是刘春娘那边又闹了幺蛾子了。
刘秋娘看了看醉倒在一边的刘孝青,又看了看挽着包袱的宋云锦,叹道:“你们成亲原是两边爹娘相看的,一个想叫儿子肚里多点墨水,一个想叫女儿终身有个依靠,都是父母心呐!可如今呢?我家这个整日里只知道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你呢只知道看这些闲书,洛丫头如今也快九岁了,你可有想过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吗?”
宋云锦不妨她突然这样为她设身处地,一时有些怔住了,随即又苦笑:“正是为了父母之命,为了仪儿,我才勉力操持一家。只要夫君他……没有什么祸及家门的事,我将来自然也能为仪儿找个贴心人。”
“你呀,总是把自个儿劝的这样好,可曾想过世事未必都如你的意料?”刘秋娘心里藏不住事。她大姐嫁得比她好,又生了个儿子,就她娘那个脾气,往年回娘家没少受她唠叨。说什么春娘最像她,都是大富大贵的面相……就那个刘春娘?哼!
宋云锦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配合地追问道:“二姐可是听到了什么事?”
刘秋娘闻言,刚想开口,撇见一旁似要抬头的刘孝青,突然喊道:“当家的!当家的!”
“来了!”一个敦实的汉子从后头门洞里应声而出,问道:“娘子叫我何事?”
刘秋娘指指刘孝青和洛仪,对他说道:“孝青要赊两坛花雕,你带着他去后头挑挑,别急着回来,给他先醒醒酒,给洛丫头也端碗酒酿尝尝。”
那汉子人虽长得老实,但久经商场,顿时便明白了自家娘子的意思,一把扶起刘孝青,笑道:“娘子放心吧,我来招呼孝青和侄女。”
待他们三人进了后院,刘秋娘转过头来,似对宋云锦掏心掏肺:“我知道你家里都是读书人,总觉得钱财有些腥气,但你未免也太心宽了些。前两天春娘到我这里来借钱,我问她何时还,她支支吾吾的,一看就不对劲。我不敢应她,后来让我夫君打听了,袁家那个好赌的,亏空了好大一笔货款,被人打上门来,还说要告到官府去,这两天正四处筹钱呢!”
宋云锦一时竟被这个消息给惊住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刘秋娘面沉如水,点头道:“她既来过我这儿,肯定也去找过孝青。娘虽然总是向着春娘,但她未必就肯把家里的钱都花在袁家那个烂摊子上,可从孝青身上下手,就容易多了!”
刘秋娘出嫁多年,对亲娘兄弟尚有这番了解,宋云锦天天一个屋檐下与刘家人相处,哪里不懂这两个人的脾性?
她定了定神,拉住刘秋娘的手,谢道:“今日全亏你告诉我这个消息,否则若等夫君真做出了什么糊涂事,就悔之晚矣了!”
刘秋娘见她眨眼之间已经想通其中关窍,也笑道:“家和万事兴,我虽是出嫁的姑姐,却也是盼着你们好的!”宋云锦面上柔和一笑,对刘秋娘说道:“我自是知道二姐的心意,既如此,今日便不多打扰了,等孝青出来,我们便告辞了。”
刘秋娘见消息已经递到,也不多挽留,等刘孝青父女出来,宋云锦便说家中事忙,与洛仪扶着还有些醉意的刘孝青回了刘家。
用过午饭,趁着刘孝青母子都出门的空档,洛仪悄悄来到母亲房中。宋云锦今日也没有看那两本新买的游记,反而是捧着一个木匣子正点数着什么。
洛仪依偎过去,面露好奇道:“娘,今日二姑姑都和娘说什么悄悄话了啊?”
宋云锦放下手里的东西,瞥了洛仪一眼:“想套娘的话?小孩子家的,只管健康快乐就好,这些呀,是娘要操心的事。”
“娘……”是了,前世也是这样,娘总是将她护得很好,女子立世不易,她却能一直“不谙世事”,不知是修了多久的福缘。
洛仪心中酸软,面上却假装不服气道:“娘不说我也知道,是大姑姑家欠钱的事,对吧?”
这下宋云锦倒是真有些惊了:“你怎么知道这事?你爹和你说的?”
“爹忙着喝酒吹牛,哪里会告诉我这些?是我自个儿听那些叔叔伯伯们聊天猜的。”洛仪把今日听到的消息和自己前世里知道的只言片语糅合在一起,“他们说袁家这几天常有人去闹事,又说大姑父不知躲在哪里好久都不现身,大姑姑天天各家去周转,下人们都被吩咐不让她进门呢!”
宋云锦闻言,眉心微拧,一时有些沉吟。
洛仪觑了眼阿娘的神情,又用疑惑的口气问道:“可是娘,今天我瞧大姑姑穿金戴银的,不像是欠了钱啊?”
宋云锦闻言露出个有些讽刺的笑容:“你大姑姑那个人平日里哪舍得把这些劳什子戴出来?还不捂得紧紧的,生怕你爹这样的穷亲戚去打秋风!现在如此招摇,不过是强撑体面,一安了下面人的心,二也是巴望着能有几个冤大头看她光鲜,借钱给他们填窟窿罢了。”
随即她又似笑非笑地看着洛仪,问道:“今天你二姑姑的确特意将此事告诉了我,你是不是觉得你二姑姑比你大姑姑靠谱些?”
“难道不是?”洛仪虽然知道刘家都不是什么可靠的亲戚,但一直觉得刘秋娘更可信些,要不然前世那件事,她也不会首先怀疑到刘春娘身上。
宋云锦虽然对女儿的机敏刮目相看,但也知道她到底稚嫩,思虑未免浅了些,便有意点拨道:“你二姑姑虽然不比你大姑姑贪婪虚伪,但她贯来懂得借力打力。这次她将你大姑姑家的污糟事透露给我,看似好心,其实是知道我必定不肯趟这滩浑水。我若闹起来,不仅你爹别想顺顺当当地借钱,你大姑姑家的祸事也会被捅出去,如此,她既兵不血刃地推脱了借钱一事,又能踩你大姑姑一脚,还在我这儿赚了人情,可是一箭三雕呢!”
洛仪虽然早就知道娘亲能在嫁给阿爷后把曹家内外管得服服帖帖,必然见事极明,但未料到她仅凭这一点点细节便能前后串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得七七八八,顿时更坚定了心中的想法:刘家是困龙的浅滩,前世娘为了她抽身太晚,今生她要助娘早日逃离这个樊笼!
于是,洛仪压下面上的惊讶,以一种天真的口吻赞道:“原来是这样!娘真聪明!大姑姑还说等爹做好了差事,就要带他去见贵人,果然也是骗人的!”
“什么差事?”宋云锦一愣。
洛仪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听爹爹说什么‘那婆娘看得紧,总得找机会’,大姑姑又说什么‘等你姐夫去了府城,哭都来不及’,娘,明明是给爹爹的差事,我倒觉得大姑姑更急切些呢?”
宋云锦脸色更加凝重,她转头握住洛仪的手,温言道:“仪儿如今大了,会想事了,既如此,娘再托你一件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