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举着骨头当火把
刘云自谦了一下,李陀倒觉得自己说得很真诚:
“哪里哪里,不是谬赞,我也是写小说的,你要真是瞎写都能这么厉害,我一头撞死算了。”
“好了,其实我还想和你约稿《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创作谈。”
“什么?创作谈不应该给《山花》吗?”刘云疑惑地问道。
创作谈,即关于作品的创作思路、灵感等作家自身与作品故事之间的一切。
一般情况下,文学杂志会把创作谈当做发表作品的配套设施一起发表在杂志上。
李陀有些怅惘,他和《山花》抢稿,都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只是为了文学的明天,为了一份坚持而已。
“《山花》可能来不及发表《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创作谈了。
他们没几天就要发行新一期杂志了,到时候《十八岁出门远行》会先发。
等不及你的去稿。所以把稿子交给我了。”
李陀没说尽的是,《山花》主编担心自己可能在《山花》待不久了,发完《十八岁出门远行》,他可能就要被处理。
刘云听懂了,“李哥,你们都对我恩重如山!
举着骨头当火把,照亮我的前路。”
几人素不相识,一番缘法,都是文学结下的。
李陀闻言眼神一亮,欣慰地说道:“举着骨头当火把,刘云,你这话深刻啊!”
李陀拍了拍刘云的肩膀,“放心,有我在。我马上又要坐火车去京师,去的越早,越有利。
稿子一发表,势必会引起争议,会让大把大把人攻讦,我去与他们周旋。
放心,不管是要挨板子,还是死人,我和《山花》主编何锐,在你前面,你大胆地往前写!我们在后面尽全力为你保驾护航!”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有李陀在,只要《十八岁出门远行》能渡过这一劫,以后刘云的文学道路,一往无前!
现在已经是傍晚,夕阳的点点光辉洒落在李陀身上,刘云看着李陀,眼里全是感激。
李陀用他富于爽朗的悦耳嗓音,用他那热忱厚道的真诚态度,再度向刘云约稿:
“你写好《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创作谈了吗?
我到《京师文艺》后,会转载你的文章,如果能配上创作谈一起发表,能把你进入文坛的第一炮打得更响亮。”
刘云知道李陀的好意,连忙带着李陀往校舍里走,“李哥,你跟我来,我老早就把创作谈写好了放宿舍了。”
李陀很快跟着刘云往县中学里走。
围观的人群见两人往学校走,纷纷猜测起来刘云的身份:
“怎么这两人往县中学走啊?那个年轻人是里面的老师吗?”
“我看跑不脱是个老师,一定是老师才能这么有文化噻,我们县中学竟然还能出个大作家,了不得了不得。”
当人群在讨论刘云是教什么的时候,此前那个一直给围观好事人群做解读的县中学老师面色凝重,“不对,他不是老师。”
有路人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老师?”
老师答道:“因为我就是学校老师!我能不认识吗?”
县中学现在规模小,老师不多,老师与老师之间都认识。
路人惊呼:“难道是学生?这还了得?这么有才的学生,县中学的老师怎么教啊?尤其是这个学生的语文老师。”
老师听了这话,面色更差了,喃喃自语道:
“是啊,怎么教啊,我越看他越熟悉,原来是我今年要带的高考复习班的学生,我是他班主任,还教语文!
新生资料的照片上,他穿军装戴军帽,脱了军装我还没认出来。
直到他往学校里走,我才确定他是学生,才认出来他马上就是我要教的学生。”
刘云入学报名的时候,填了一份资料,上面要求贴照片他就把以前在部队上给照的照片贴上去了。
那个老师,应该是看过了资料。
这位刘云未来的班主任,心态有些崩,他一把岁数,五十来岁,也有过文学追求。
但写了这么多年,没能在文学杂志上过稿。每每听到墙外“啪嗒”一声,他就知道,是邮差把稿子退回来了。
每一次“啪嗒”,都是一次心碎。碎啊,碎啊,碎到今天,他才知道,语文和文学之间的距离深如鸿沟。
旁边的路人夸他,“老师好,能教到这么个好学生,你一定是个好老师。”
老师摆摆手,“他了不起,我比不上。”
言罢,失落地走了,步态踉跄,双目失神,精气神为之一衰,路人看他,已经看不出是活着的人,还是游荡的鬼。
......
“呜!”“呜!”“呜!”火车的汽笛声急促连响。
刘云快步回到宿舍后,把《十八岁出门远行》的创作谈交给李陀后,李陀急着要走。
刘云也不好留他亲切的李哥吃饭,只好一路相送来到火车站。
李陀的视线在刘云交出的稿纸上扫动,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果然是卡夫卡!你还真受到了卡夫卡的影响!我没看错!”
刘云在创作谈里写:“我在某期已经不记得报刊名字和发行日期的报纸夹缝上,读到一则新闻,一辆装满苹果的卡车在路上抛锚。”
“住在附近的人把车上的苹果哄抢一光。这则新闻给了我一种莫名的感受,我总觉得其中蕴含着某种人生哲思。”
“但我却久久无法下笔,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如此具体的事,写成带有抽象性的道理,我像是堕入了陷阱。”
“当我在陷阱里大声喊叫救命的时候,卡夫卡出现了!他刚好路过我,把我从陷阱的坑洞里拉了出来!”
李陀越看越兴奋,他为自己的文学嗅觉自傲,不过等看到下文的时候,他有些惊讶。
他发现刘云不是受到卡夫卡那本著名的《变形记》影响,而是另有其作,那篇作品他还没看过!
刘云自述:“我读到的第一篇卡夫卡的作品是《乡村医生》,给了我极大震撼,并不是说卡夫卡名作《变形记》不如《乡村医生》。”
“我如果先读到《变形记》,我会西向叩首,高呼‘大师’!”
“《变形记》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却是写实的笔法。
主人公格里高尔清早醒来变成甲虫,不担心自己的异样,却担心无法养活家人。深刻展现了金钱社会对人的异化。”
“我的疑惑,是如何把具体写实的事,写出深刻抽象的哲理。《变形记》并无法帮到我,《乡村医生》刚好可以。”
“《乡村医生》刚好相反,是一个写实的故事,却是荒诞的写法。医生要在暴雪天气坐马车出诊,医生的马已经冻死。
医生心烦意乱地踢开猪圈的门,要找几头猪来拉车,结果猪圈里有一个马夫加两匹强壮的马。”
“一个个不合理的荒诞写法,最后呈现了一篇完整合理的文章,不可谓不神奇。”
李陀读到这里会心一笑,这确实是卡夫卡的风格,虽然他没读到这一篇《乡村医生》,但这么荒诞离奇,只能是卡夫卡!
不会是刘云瞎编的,这就是卡夫卡,作品有着强烈的风格烙印。
李陀由此突然间就对《十八岁出门远行》的理解深入了。
“刘云,你的写法和《乡村医生》形成互文!好好好!”
李陀一连叫了三个好,继续抒发感想:
“主人公‘我’十八岁的年纪,出门远行,寻找旅店,搭人便车,被人抢苹果,最后又回到原点,像梦一样。
同样是用一连串不合理,不合逻辑的写法,最后呈现整体的合理性!”
刘云笑笑不说话,这篇《十八岁出门远行》,就是这样的好。
李陀还想要再说,但火车汽鸣声愈发尖锐,刺耳的声音让李陀不得不看低头看自己的手表,“来不及了!”
李陀说完,连忙往火车上怕,边跑边对刘云说:
“坚持下去!坚持写下去!你至少会是华夏的卡夫卡!”
刘云和李陀挥手告别,又一次提到卡夫卡,不得不感叹:
“不亏是现代文学之父的有力竞争者!”
卡夫卡,对现代文学影响很深,细说不得,说起来,十万字都打不住。
浅说几句他对华夏的影响吧,后来华夏作家的门面人物,早期在国内国际多少都被评论家门冠名“卡夫卡”。
莫言被叫过“卡夫卡”,余华被叫过“卡夫卡”,但前者加冕诺奖,后者凭借《活着》与自身幽默感高度出圈。
多少都摆脱掉这个名头。
刘震云摆脱了大半,但又没完全摆脱。还是被意大利《晚邮报》评作“BJ的卡夫卡”。
最惨的是常年挂在诺榜赔率榜上的残雪,写了一辈子,到现在还在被叫“华夏的卡夫卡”,她的书籍出版后的营销运作,总是少不了这个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