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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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13凌迟

    “你知道我是谁?”

    再进杀院,十四才惊觉它和太子府如此之近。而她却从来没有怀疑过。

    可见她不算聪明,十七年来全副心思都用在杀人和谋划杀人上。如今再见唐长,索性开门见山。

    唐长被绑在杀院肉室。

    所谓肉室,就是动肉刑之处。

    而杀院肉刑,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唐长已经遍体鳞伤,双腿疲软,之所以还能站着,全靠栓住他手腕的两条铁链——那滋味不好受,十四知道。

    唐长一只眼睛血肉模糊,已然睁不开;另一只虽然肿得老高,也结着血痂,但尚能睁开条缝——从那条缝里,他看到了十四的脸。

    其实不需要,光听声音、闻味道他就知道来人是谁。可他还是忍痛努力睁开眼睛,因为他想再看一眼,十七年前被他失手毒杀全家的女孩眼里的恨意。

    她的眼神他记了十七年。

    不是想记,是忘不掉。

    父亲和那位里长的话,给女孩带来怎样的震惊,他也记得。

    他真的只是想试药毒狗。他并不知道那是女孩全家的饭。等事情发生一切已经晚了,他太年轻,不知道怎么面对亲手酿下的错误,偏父亲做了最坏的榜样……

    他知道不能怪任何人。女孩全家是他杀的,误杀也是杀。杀完后也没能给死者和女孩足够的尊重。他没道歉,那根刺便一直插在他心里。

    回家不久他就出家了。他想在佛前找救赎。

    可是佛救不了他,于是他弃佛从道,另寻出路。

    然而道也走不通。

    他犯下的错永远无法得到原谅,毕竟他连歉都没有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却一直不明白。直到全家被杀的消息传来,说是一个叫十四的杀手。又听到有人眼睛中毒向凌源求救,他顿时知道对方是谁。

    他甚至感觉到:对方是冲着他来的。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定了。十七年来备受煎熬的心就在那一瞬看到了出口。

    他知道自己必须下山,不管是为了全家十八具焦尸,还是自己十几年得不到救赎的心,他必须下山。

    下山去,杀死女孩,并被她杀死。

    但在这之前,得先治好她眼睛。

    后来跟她去送豆儿,看到她对豆儿爱护有加,甚至在他面前动情提到小妹妹。他记得那个孩子,那个脸蛋圆圆、怀里抱着麦穗的小孩子,七窍流血之后,苍蝇落在她脸上……

    他想圆她最后一愿,所以用上猛药,令她提前恢复光明。

    却发生那些事。

    然后他到了这里。

    原本以为永远得不到救赎,没想到太子如此体贴人心,竟派她来。

    真好,他想。

    于是,面对十四的问题,他认真点头。

    “那就好。”

    十四说,转头望向旁边托盘上各种细致刀具——凌迟用的。

    随手拿起一把,在自己手指上试刃,边道:“我原本想让你痛快一点。可既然太子有命……反正你拿不出他想要的那本《毒方》,皮肉之苦多少是要吃一点的。你放心,凌迟的手法我学过,一共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最后一刀之前,不会让你死。”

    道长努力睁开眼睛。

    重伤的脸上已看不出笑意,但他心里确实在笑——那笑是欣慰自己即将得到救赎。

    可他看到十四试刃的样子,说最后那句话的样子,心中又不免苦涩,苦她被自己拖入深渊,灵魂永困杀戮地狱,不得解脱。

    “对不起。”

    他将这三个字从荆棘丛生的灵魂深处拽出,却在经过喑哑喉咙时被刮擦成碎片。

    十四笑了,扯开他胸前的衣服,反问他:“现在说这个,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唐长由是想到,他从未为十七年前的误杀道过歉。

    但他已经不准备再开口。

    语言太单薄,欠了十七年的歉意,就让他在那三千三百五十七刀里慢慢还吧。

    十四手里的匕首切向他左胸,薄薄旋下一片肉来,血往下流。

    唐长控制不住身体,疼到抽搐,铁链被扯得叮当作响。

    十四握着匕首停下,专注看他痛苦的样子,满眼都是小妹妹七窍流血躺在地上被暴晒的模样。那三只苍蝇趴在她脸上,细长的腿脚不停骚动,撩拨她的神经。

    为了赶走那三只苍蝇,她主动介绍起手上的匕首:“它叫龙鳞,相传由欧冶子造巨阙剑时剩下的一块神铁打造而成,锋利无比,死在它之下的人不计其数。我初学凌迟就是用它。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也能用在你身上就好了。那样你就知道我这十七年是怎么过的,有多少个心如刀割的夜晚,我都恨不得当初死掉的是我……”

    唐长心说我也是。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这是他该受的。

    “我用自己做饵,原本就是在赌。天知道,我能赢的概率有多么小。所以当老鸨把你带到我面前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恩。对,不是感恩老天爷,而是谢你。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此生还有脸面下去见父母兄妹……”

    第二片也下来了。

    铁链再次响成一片。

    “我的小妹妹,我跟你说过吧,才四岁,跟我最好了。这十七年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她,她那么小,那么无辜,就跟豆儿一样。你不知道,在破庙里,在马车上,豆儿扑到我怀里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九岁那年……”

    十四眼中起了银星。

    但十七年的杀戮生涯,已经让她的眼泪流不出来。

    她早就变成只可流血,而永远不能流泪的女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如你们一样没心肝的人那么多?她只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杀她?不是她在地里捡麦穗,你们身上锦衣嘴里玉食哪里来?为什么要杀这样的人?她来长安找爹而已……”

    十四已经将小妹妹和豆儿混为一谈。

    也许在她心中,她们本就是一个人——热情,对这世界满怀善意,毫无理由地爱它。可这世界不爱她,像牛马一样欺负她,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她!

    “豆儿没……死。”唐长艰难开口。

    十四顿住:“你,说什么?”

    唐长再要重复,却被飞来的一把匕首打断。

    匕首不是十四扔的,是窗外一个面色惶急的家伙,见十四甩出龙鳞打飞匕首,才开口解释:“院主有命……”

    却被十四粗暴打断:“他的命是我的!”

    却听外面喊:“范阳节度使造反,潼关已破,马上就要杀入长安了!”

    窗外那人立时破门催道:“太子命杀院全部进宫,护卫圣驾西川避难!”

    十四震惊:“圣人要逃?不打吗?太子呢?”

    外面又有人喊,那人便催十四:“别问那么多了,快杀了他进宫护驾!”

    看了一眼唐长,大概觉得他活不成,又改口道:“算了,别管他了,你快跟我走!”

    十四也看唐长,后者奄奄一息,胸口被割掉的肉还摆在托盘里,鲜血淋漓。

    来人再催:“还不快走!”

    十四拿定主意,向他道:“你走吧,我不去。”

    然后在对方错愕中提起隙月,用力一挥,便斩断了束缚唐长的两条铁链!

    唐长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来人虽意外,但事关紧急,就没再理她,转身跑了。

    十四一边在肉室找,一边问唐长:“还提得动剑吗?”

    没听到声音,回头见唐长瘫坐在地上正摇头,于是上前扶他,却听唐长一边吃痛一边道:“我……是用刀的。”

    肉室最不缺的就是刀。

    十四挑了把趁手的给他,搀扶出肉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