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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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去年花朝

    天乐二十六年,吴世安任盈阳知府,新官上任,就在盈阳城中办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花朝盛会。

    北朔的花朝节在每年二月十二,北朔产稻,作为北朔首府的盈阳城,比别处更重视花朝节。但往年花朝节,都是一座城里的两路人分开过。

    城里的高门大户置办无数奇花异草,摆满自家庭院,宴请宾朋,吟诗作赋,斗花弄月。

    而城中的百姓,由于二月北朔尚未转暖,弄不来花,只能用未干的黄泥捏了一个花神像,摆在自家门口祭拜。

    为了让两路人一起过节,吴世安赋予了那届花朝节特殊的含义。

    既然原本的花朝节,是祈丰收,求子嗣的日子。那就可以变成庆贺北朔人丁兴旺,物产富饶的节日。继而,又可以演变为,祈求北朔之物阜民丰,誓为大晏守土安邦,这种为国祈福的大日子。

    为什么要为国祈福呢?自然是北朔全体百姓,都祝愿秦氏皇族千秋万代,大晏国祚永长了。这个奏本若是让陛下看了,定会龙颜大悦!

    然而,吴世安刚将这个方案拿到省里,就立刻引来了布政司大堂官员们的群嘲——

    “一封朝奏九重天,一看马屁上了天。吴大人舔的好,舔的妙,吴大人舔功拔群,只可惜,天妒英才,被皇上放到我们这边疆小城乾乾终日,理应提拔你入阁拜相才是呀!”

    “欸?仁兄此言差矣!首相是外臣,吴大人舔功了得,自然要近身伺候,应入大内,拜为内相!”

    “不错,号令十万内侍一起舔才过瘾嘛!哈哈哈!”

    当时,端坐高堂的宁之恒浓眉一挑,大手拍桌,呵斥了那几名议事时污言秽语的官员,并对吴世安的方案大加赞赏,当着所有人的面勾了朱,用血雁书寄到京城。

    很快,内阁传书准许吴世安放开手脚大办特办,陛下还派来了两位太上监察使观礼,并从内帑拨了五百两黄金,资助盛会。还许诺,若盈阳花朝会办得好,未来各地花朝节同此办理,吴世安此役大功一件,功成之后,北朔诸位官员皆有封赏。

    得到了陛下和上司的鼎力支持,吴世安便再无顾虑,他在议事时说,既然是为国祈福,那盈阳城每户每家都要参与,越投入就说明心越诚。

    花朝节也是女儿节,祭拜的是十二品花神,花神自然都是金尊玉贵的身份,沉鱼落雁的容颜,这样的女儿,教坊司的戏子怎么配扮演?难道让戏子们,在台上享受北朔万民的祈福吗?此一角,非各位议事众卿家的女儿不可。

    这话一出,让满堂官员炸了锅,谁会让自家女儿像戏子一般登台现眼?即便是宁之恒当场承诺,让他女儿宁丹珏扮梅花花神也压不住。

    宁之恒和吴世安只好又修了一封血雁书给京城。这一下皇后娘娘也被惊动了,听完了陛下的转告,就下了凤诏,许诺,参与的盛会得女眷,在千秋节时皆有封赏。

    虽然有一些清流名士,宁可不要封赏,也不让自家女儿沦为戏子。但凑齐十二个愿意登台的名门闺秀还是很容易的。

    萧棉袄听闻,宁之恒之女担下了梅花花神的苦差,她便主动请缨担下榴花花神的险差。

    花朝节凌晨,盈阳城内就挤满了人,高门大户的小姐,从来都是深锁闺中,便是踏青游玩,也是被花帐围着,外人哪能得见?满城的人,为一饱眼福,都恨不得再生十对眼珠子。

    北朔造办处,广罗名匠,在城内共修高台十三座,“五谷丰登”台在中央,十二品花神台围一圈,按地支方位排列。

    修“五谷丰登”台时,工人们引河道之水,将“五谷丰登”台建造成了一座巨大的水运自鸣钟,十二个美人木偶分别敲钟。

    花匠们更是大显神威,号令十二种花卉,依次在钟声响起时开放。

    子时钟响起,一月梅花台上,寒梅绽放。丑时钟声响起,二月时令杏花,不得懈怠。到了寅时、卯时,三月的夭桃,四月的牡丹通通听命盛开,那几个无权无势的花匠,在花朝节时,竟比数百年前赫赫神武的女帝还威风!

    二月子时的北朔,即便是人声鼎沸,也敌不过刺骨严寒。宁丹珏一袭淡色纱衣,仙袂如云,优雅含笑,俏立在梅花台上,与那欺霜傲雪的寒梅别无二致。

    从皇宫远道北朔观礼的女官,心中钦佩,将皇后娘娘亲笔写的花神牌,挂到了梅花台上。

    辰时将尽,巳时将至,轮到萧棉袄出场了。这时候,不知内情的百姓们,认为榴花台上没有闺秀登台,便把目光都集中在了莲花台。

    然后忽然发现,榴花台上悄悄升起了一个巨大的赤红色花苞,当花苞绽开,一捧烈焰燃起,萧棉袄身披火浣衣出现在熊熊烈焰之中,引得台下百姓惊叹高呼!

    花朝节的节目构思精妙,衔接天衣无缝,为确保安全无虞,红榴台上烈焰升起时,六月莲花台上清泉涌出,随后巳时钟响,阵阵莲香,韩修鱼端庄优雅地走上了莲花台。

    萧棉袄只觉一阵扑鼻的莲香袭来,不禁转头张望,但见整座莲花台上,栽满了前一年新培育出的天香一品莲,花匠能把清新的莲花,调教得馥郁奢华,手段之高,令人赞叹。

    但下一个瞬间,萧棉袄就看到一个鬼鬼祟祟,脖子上系着围巾的汉子,从莲花台一角露出头来,目光凶狠地盯着韩修鱼。

    莲花是水培的花卉,所以整座莲花台被布置的烟水朦胧,莲叶莲瓣层层叠叠,好像只有她这个方位才能看到露头的汉子,那些与韩修鱼同在一台的侍女竟都不曾察觉

    “妹妹小心!”萧棉袄大叫示警。

    但话音未落,那汉子伸手抓住了韩修鱼脚踝,将韩修鱼绊倒,然后扯下围巾,露出了耳后六对墨蓝色鲛腮。

    只见那鲛人汉子,生生扯下自己的一支鲛腮,向韩修鱼耳后动脉刺去,狰狞地叫道:

    “韩家的贱种!你也做回鲛人!”

    萧棉袄来不及多想,足下一蹬,披着火浣衣,如展翅的红鹰一般飞跃了过去,借着下落的冲力,一脚踏断了那鲛人的脖子。随后便感觉后背灼热,数道细细的火焰从自己身上散去——

    莲香浓郁,掩盖了火油味道!

    萧棉袄只觉头皮发紧,一把拉住韩修鱼,跳下了高台,落地后,也不顾韩修鱼是不是摔断了腿,又拉她窜出数丈,一边招呼众人疏散,然后就听一声炸响,整座六月花神台轰地炸开,并点燃了临近的花台和“五谷丰登”台。

    “五福丰登”台上,有一座用禾苗麦穗堆成的小山,这是要在会后散发给百姓的春种!

    这场爆炸,将莲花台上的花匠、鲛人和一众侍女炸得粉身碎骨,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那个鲛人是如何混进了莲花台。

    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北朔大员千金,必定是做的干干净净。

    由于涉及到韩大人的女儿,此案直接上转呈到内阁,由京城派人来查,直到今日还没有结果。

    花朝会的第二日,韩修立就替父亲和妹妹到侯府拜谢恩情,待韩修鱼伤好,韩府一家登门到侯府拜谢。

    韩大人的自然是分外真诚,但是父亲与详谈时,言辞锋利,旁敲侧击,似是在套话,略显无礼。

    想必在韩大人心里,找不到行凶者,就所有人都可能是行凶者。既然是武艺高强的侯门虎女,弄出这么一出戏给自己看,也勉强可以成为一种动机。

    毕竟他韩大人一直在追查杀罗借道走私云妓的案子,能借到走私,就说明边军防守不严。

    由于杀罗不临海,杀罗人在云西弄来的云妓,想卖出去,只能转到大晏坐船出海。

    然而,大晏全境都不允许云妓入关,杀罗人就只好等最冷的时节,在杀罗和北朔交界,寻觅边军的疏漏处,驱赶云妓悄然潜入。

    萧锦裘出身之低贱令人不敢想象,如今能位列公侯,正是因为陛下看中他领兵有方。他带的边军怎么会有疏漏?所谓的“疏漏”,不过是当地卫所长官睁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北朔边关卫所,冬季极为艰苦,虽说军饷丰厚,但属于有钱也没处花的所在。士兵们苦寒寂寞之时,忽然有身姿婀娜的云妓从天而降,谁又能拒绝得了?

    杀罗人给云妓们立了规矩,飞回来的格杀勿论,因此云妓们只能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边军,哀求边军不要报官,否则会被晏国的官府遣送回云西,必定又要再被杀罗抓回,一切重来一次。

    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云妓,从不冻川横穿杀罗六部,其间遭遇的凌辱令人发指,但若能有幸被卖到星罗,那便能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据萧棉袄所知,蜗角星罗屿上,有蜗地二国,两国都十分欢迎云妓。其中楚国人喜欢男子,会招揽云妓入赘,盛国人喜欢女子,是天底下唯一愿意明媒正娶云妓的国度。

    因此云妓们伺候完边军,只要将士们不上报官府,云妓们绝不生事,会自己找到潜伏在卫所附近的云妓贩子,那些云妓贩子会将云妓们带到海边的渔村藏匿起来。

    自从有了信天游和鹘舟,大晏水师对沿海的监视就变得极其严格,不经允许,片板不得下海。只有在最冷的冬季,信天游飞不动的那几天,云妓贩子才可以趁机出海。

    在萧棉袄看来,北朔已经二十年来不曾有过战争,父亲再强,也无法使终日碌碌的边军严守军纪,好在弄的只是云妓,情有可原。毕竟,借道走私云妓,终究是杀罗和他国的事,对大晏并无影响。

    说实话,得知云妓这种懦弱无刚的个性后,萧棉袄这种烈性好强的人,实在是对他们同情不起来,并且时常忘记,云妓有个正常名字:菩萨蛮。

    历任按察使和边关守将,对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也不知韩大人是怎么了,非要彻查此案不可。父亲对此并不反对,反而有意借韩章的手整肃军纪,故而对韩章的调查十分配合。

    可韩大人并不怎么信任父亲,他总觉得是父亲在包庇那些放云妓进北朔的边卫军官。

    但无论如何,救过韩修鱼之后,韩大人对父亲总还是客气的。

    韩大人无权处理女儿的案子,便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处理云妓的案子上。

    终于在一个叫鱼郎村的小村庄,找到了云妓的踪迹,然而当时那匹云妓已经出海,由于没有信天游在天上保驾护航,海里又有鲛神出鬼没,按察司的根本没人想去追云妓。

    韩章大人只好率领身边几个从京城带来的忠心差役,驾着一艘小艇出海搜寻。

    这时候韩修立终于意识到自己老爹疯了,便大半夜跑到侯府,求萧锦裘调望日水城的水师,到海上找他爹。

    结果被萧锦裘告知,宁之恒早就知道了这个情况,派人报告了侯府,望日水城的鹘舟队已经出发了。

    天亮之时,便接到了水城的血雁传书,找到了差点成为海漂子的韩大人,并同时发现了那艘运送云妓的走私船。

    再之后,韩大人将云妓拉到了秦桑的接风宴上,让所有人知道了北朔还有这一门赚钱的买卖。

    秦桑当时虽然生气,但韩大人又为何要顺势辞官?正所谓,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在北朔当按察使,可以让人畏惧,为了刺杀韩修鱼,他们会想尽办法。一旦沦为草民,韩家老小岂不就成了待宰羔羊?

    何况宁之恒也视韩大人为眼中钉,借道走私杀罗在北朔由来已久,藏匿成百上千的云妓本身就需要有人照应。宁之恒在任已有十年之久,这个事情他岂能不知?

    父亲曾说,这个宁之恒贪赃枉法,却又是个能办事的能人,别人修不了的官道他能修。

    陛下在封藩王前,大兴土木,重修了上阳到盈阳,上阳到溟宫城,这两条一南一北的官道。

    修成的官道,可八马并行,在荒无人烟的路段,还设有水井供来往行人歇脚。据说宁之恒接到这个工程时,眼珠子都绿了,恨不得一里地挖一口井,一口井就报一百两。

    这事儿让父亲都看不下去了,上疏给陛下,说明了情况。陛下知晓后,只是派了几个锦衣卫来查,最后只把上一任盈阳知府胡蔚然给罢了官,就不了了之了。

    在北朔,有个贪赃枉法但会办事的按察使,还有一群军纪松散的边军,陛下便给北朔配了一个办案到变态的按察使。这便是,天高皇帝远,王者分而治之。

    只是,神州浩瀚,王者臣子,争争斗斗,上千万年,从无尽头。直到今日,小小的盈阳城中,一穷一富的两路人,都没有一起过花朝节。

    何况神州,和普天之下呢?

    韩家兄妹请萧棉袄留下用早饭,萧棉袄正巧在秦桑处饿了肚子,便不推辞入座。三人用饭时聊起了去年的花朝会。萧棉袄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和担心。

    韩修鱼不以为意,让萧棉袄放心,并拉住她的手,笑着说道:“萧姐姐,你不用担心有人害我们,爹爹走前交代过了,王爷会护着我们一家,回上阳以后,燕常侍会把我们接到王府去住。等姐姐嫁入王府,我们就能时常见面了!”

    萧棉袄看着含笑可人的韩修鱼,只觉得一阵恍惚,原来朔王的侧妃早就安排好了……

    今年千秋节后,萧棉袄会被册封为郡主。所谓受封,便是给她一个爵位身份,是以未来和皇族联姻。

    对于萧棉袄来说,与皇族联姻虽是无奈的宿命,也是肩负的责任。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有其代价,这些道理她自小便心如明镜,毫无怨言。

    十年后再见秦桑,见秦桑生得英姿勃发,俊逸潇洒,令她心中喜欢,便庆幸自己一生太过顺遂。然而一顿饭下来,闹得不欢而散,就又觉得这责任未免太重了,真不知未来还会有多少不痛快。

    原来一些只是开始,她十几年来的顺遂无忧,任性风流,在秦桑的到来之时,便已悄悄画上了句点……

    “妹妹!”看着韩修鱼幸福洋溢的脸,萧棉袄心中无尽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