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繁体版

第十七章 是人非人

    封公城,城郭占地两万亩,分列厢坊二十八座,八方楼独占一坊,除一楼独倚外,望眼坊内,是一片青砖绿瓦,林木掩映下的避暑园林。划分为庭院十八座,号称“八方十八园”。因为亲王驾到,百官并家眷相迎。这段时间由皇室内庭出钱,包下了整座厢坊,供予秦桑、萧锦裘等北朔要员暂住。

    初见秦桑便是不欢而散,萧棉袄心情闷闷,牵着小白莺默默前行,赵飞梧尾随其后,三人穿廊绕柱,漫无目的地游荡于十八园中。无意间行至一处庭院门首,萧棉袄抬眼看去,门首匾额上书“锦澜春盛”四个大字,这便是韩章的下榻之所。

    萧棉袄见“春盛院”大门洞开,想来昨夜封公城内云妓舞天,惹得秦桑大怒,在宴席上让韩章从哪来回哪去。据萧棉袄所知,那韩章还真扔下了头顶乌纱,愤然而去。此时韩章下榻的庭院门前冷落,难不成韩家之人,大清早的就走了?如此匆匆,何至于此?

    萧棉袄心下好奇,便不请自入,进了庭院。

    来到院内,萧棉袄环顾四周,要说这院子的造景,与秦桑和萧锦裘的院子殊为不同,秦桑那里苍松翠柏,长青不败。萧锦裘的则是丹枫欲燃,黄叶溶金。而此院中,种的是春桃梨杏,丁香海棠,如今是初秋,园中草木虽无萧条之象,却已透萧瑟之意。此园春景绝盛,一到秋季,便成了十八园中最末流之所在。想来安排各位官员住处之人,心中没少计较。

    在萧棉袄看来,韩章大人受到的冷落,比起他女儿受到的危险来,真算不得什么。

    记得去年盈阳花朝会,韩修鱼不知被什么人认了出来,被起哄架到了“六月花神台”上。卯时的钟声敲响,一道细流从“六月花神”台上的一只铜鱼嘴里流出,流到下方的青瓷大水缸里。那水缸里种着一株莲花,随着细水涓涓流过莲叶,一支雪白的莲花缓缓绽开……

    韩修鱼本就花样年华,韶颜雅容,虽着布衣钗裙,也难掩其清丽姣好,与那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别无二致,虽然一脸尴尬窘迫的微笑,但一人一花相映成趣,也引得了台下纷纷喝彩。

    每年二月二花朝节,盈阳城都会设“五谷丰登台”,“十二品花神台”绕它而建,以十二地支方位排列。子时钟响,一月时令花卉应声开放,丑时钟响,二月时令花卉不得懈怠。

    虽说春寒料峭,可随着一声声钟响,北朔花匠尽显其能,傲的梅,俏的杏,妖的桃,富丽之牡丹,绚烂之红榴,无一不乖乖盛开。

    当六月莲花绽开时,浓郁的莲香也四散开来。围观的百姓纷纷诧异,世上竟有香气如此浓郁的莲花?

    然而意外很快就出现了,浓郁的花香也掩盖不住火油的味道,大火蹭地就燃起来了。

    一个脖上搭着汗巾的汉子,从花台里钻了出来,一手钳住了韩修鱼细细的脖子,另一只手扯下脖子上的汗巾,露出了耳后的六对墨蓝色的鲛腮,是个鲛人!

    鲛人的鲛腮像是几缕无风自舞的鬓角碎发,在火光下张扬着,挥舞着无数细小的触手。只见那鲛人汉子狞笑着,抓起一根鲛腮,生生扯下,墨蓝色的鲛血喷到了韩修鱼的脸上、嘴里,鲛腮上的小触手立刻枯萎,那根鲛腮迎风化为了一根蓝莹莹的长刺,只见他高举长刺,对准了韩修鱼,大声叫道:“我们沧海鲛人,铮铮铁骨!宁为身碎,不为奴仆!你这姓韩的旱地泥虫,随我去见倒悬天吧!”

    当时的萧棉袄就站在“五月榴花台”上,见此情形,来不及多想,足下一蹬,犹如一只展翅的红鹰飞跃了过去,借着下落的冲力,一脚踢断了那鲛人的脖子,带着韩修鱼掠到地面,韩修鱼是个娇滴滴瘦弱的姑娘,落地便要倒下,萧棉袄一边招呼让众人散开,一边又拉起韩修鱼迅速窜出数丈。然后那六月花神台轰地炸开……

    鲛血腥浓至极,韩修鱼跪地狂呕……

    从此盈阳的花朝会就被叫停了……

    萧棉袄回忆去年之事,带着赵飞梧和小白莺,从外院走进了内院,内院的大门也是洞开的,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

    萧棉袄正四下张望着,就见赵飞梧和小白莺同时指向门后——

    “玩儿藏猫猫!”

    “这里有人!”

    原来是一个丫鬟躲在门后哭。

    “这是怎么了?你可是韩章大人府上的?”萧棉袄把门掀开。

    那丫鬟听有人问话,用帕子抹了抹眼睛,定睛见萧棉袄和赵飞梧衣着不凡,忙万福施礼:“回这位小姐的话,奴婢是韩府的丫鬟。”

    “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呢?”

    韩家丫鬟欲言又止,绞了两下帕子,最后施礼道:“奴婢的事情,哪敢劳小姐过问。敢问二位是哪家的小姐公子,可是来找人的?”

    萧棉袄指着赵飞梧:“这位是赵国公府的世子。”

    “奴婢粒粒叩见世子!”那丫鬟连忙跪倒磕头。

    “我是靖北侯府的,去年盈阳花朝会,曾和你们家修鱼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萧棉袄又说。

    “您是……是萧小姐?是您当初救了我们家小姐!”那粒粒又要拜倒。

    萧棉袄忙拉住她:“行了,别多礼了。粒粒?你这名儿真有趣!”

    粒粒解释道:“萧小姐有所不知,自从花朝节我家小姐差点命丧鲛寇手里,老爷再也不敢让小姐亲自出门采买了,就把我雇来了。小姐是个有学问的才女,会背诗。她说‘粒粒皆辛苦’,意思是像我这样的人,都是很辛苦的,这个名字是让别人一听就觉得很辛苦,便不好再使唤我了。”

    “修鱼妹妹可真是有心,行,你家修鱼小姐在哪,你指个路,我们自己去吧!不辛苦你了!”

    “萧小姐说笑了,您是我家小姐的恩人,给您带路才不是辛苦。”

    萧棉袄莞尔,带上赵飞梧和小白莺,随粒粒走过一段长廊,将到尽头东厢,粒粒进屋通报后,韩氏兄妹立刻迎接萧棉袄等人,并恭敬地向赵飞梧问安。

    礼毕后,韩修鱼走上前,拉起萧棉袄的手,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也展露出一丝欣喜:“萧姐姐!”

    萧棉袄为她擦拭眼角的泪水,轻点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别叫我‘萧姐姐’,小心韩大人骂你!”

    “萧姐姐!”韩修鱼嗔怪道。

    萧棉袄轻轻抚过韩修鱼的脸颊,微笑道:“看你哭得梨花带雨的,是不是担心韩大人?”她安慰道:“其实事情还没到无法挽救的地步,殿下有爵无职,他能罢黜谁?再说他昨天也没直言罢黜,一切还有转机。”

    韩修立看着萧棉袄,忍不住插口问道:“萧小姐这么说,是不是已经见过王爷了?”

    萧棉袄初见这位韩公子,看他穿着朴素的棉布衣衫,满身的书卷之气,一副温良谦恭的模样,却偏生了一双鹰眼,虽是低眉顺目,却也难掩其四射精光。

    萧棉袄暗暗心惊,细细打量了一番韩修立,明知故问道:“韩公子,初次见面。我比修鱼妹妹长了两岁,敢问公子贵庚?尊讳为何?表字为何?”

    “萧小姐,我比妹妹大了四岁。尊讳不敢,贱名修立,草字冲和。”

    萧棉袄听了他的名和字笑了,心道,韩大人还真是个拧巴人,自己清孤自诩不说,又恐老冉冉名不修立,倒是让儿子‘冲气以为和’。虽是用心良苦,却也难为了这位修立公子了。

    萧棉袄:“你既比我大了两岁,我当唤你一声‘哥哥’。”

    韩修立连忙摆手:“不敢,不敢。萧小姐金尊玉贵,即将受封为‘郡主’,您叫我修立或冲和便好,也不用到时再改口了。”

    萧棉袄听到“郡主”二字,心中便生出一丝烦恶。

    所谓受封,便是给她一个爵位身份,是以未来和皇族联姻。对于侯门贵女,与皇族联姻虽是无奈的宿命,也是肩负的责任。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有其代价,这些道理她自小便心如明镜,毫无怨言。况且,十年后再见秦桑,见秦桑生得英姿勃发,俊逸非凡,令她心中喜欢,便庆幸自己一生太过顺遂。然而一顿饭下来,闹得不欢而散,就又觉得这责任未免太重了,真不知未来和这位王爷,还会有多少不痛快。

    对于韩修立的恭维,萧棉袄不冷不淡地回应:“也好,你也叫我几声‘郡主’习惯习惯吧!”

    “这……”韩修立叫不出口了。萧棉袄尚未受封,称之便是僭越。

    “你既叫不出口,我便依旧唤你‘哥哥’吧。”

    “那……全凭小姐意思。”

    韩修鱼柳眉微皱,挡住了自家哥哥,拉着萧棉袄的手道:“萧姐姐,你既然见过殿下,那殿下怎么说?爹爹没被罢黜是不是?”

    萧棉袄笑而不答,问道:“韩大人在哪里?带我去拜见。”

    韩修立摇头道:“父亲今早天刚亮,就急匆匆和一个人骑马出城了,就说出去办事,到时候寄信回来,便什么都没有交代,只让我带着妹妹和母亲回盈阳,搬出府邸,另寻住处。”

    这完全出乎了萧棉袄意料:“昨日王爷模棱两可,倒像是你爹去意已决?”。

    韩修立点头:“正是。我父亲去意已决,让我代为照顾家人。留下了一张‘伍拾两’银钞就走了。”

    “那你们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萧棉袄关切地问。

    韩修立苦笑:“哎……我娘愁了一夜,刚刚睡下,其实也没什么好愁的,爹就那样。一个月见不到几面,有那么一次,爹回来时满身的冻疮,从初二到初八,整整病了一个星期,我娘也是哭了一夜。今天我们家有些狼狈,让萧小姐见笑了。”

    满身都是冻疮?萧棉袄思索着。

    “好了,妹妹你先陪一下萧小姐吧,父亲既然已经辞官,母亲醒来后,这八方园咱们便不能待了,我得出门找辆能带咱们一家人回盈阳的马车。萧小姐,恕不奉陪了。”

    这时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铃铛声,然后有人问:“喂,这位好妹妹,敢问我们家小姐是在这里吗?”紧接着又是几声“汪汪”的狗叫。

    问话的是萧棉袄的贴身侍女,小白莺的姐姐,白杏。白杏是个瘦瘦高高,细长眉眼,比萧棉袄大一岁的姑娘,此时正牵着一只大狗,四处寻萧棉袄呢。

    “哎呦!好大的狗!”粒粒捂着胸口惊叫。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只半人高的大狗。那是一只黄白色松狮犬,被毛蓬松,看起来憨厚可爱,脖子上栓着三只金灿灿,明晃晃的金铃,一看便知,这是条人上狗,富贵犬。

    白杏宽慰道:“你别怕,这是我们家的‘灵狩舍人’,是得过苍云观观主点化的灵犬,不会无缘无故咬你的!”

    粒粒:“灵兽是人?跟人似的狗?那……那我能摸摸吗?”

    “先别忙摸,我家小姐在不在呀?灵狩在找我家小姐,要我家小姐带它出去!”

    小白莺跑了出来:“姐姐!你把灵狩狗狗带来了!”小白莺说着,张开双臂要去抱那大狗。

    灵狩舍人同往常一样,闪身避开了她,来到粒粒身前,闻闻她的袖子,舔了舔她的手,把粒粒逗得咯咯直笑。

    “姐!为啥这狗总是不理我!”小白莺气道。

    “白杏?”萧棉袄也走了出来。

    白杏打着哈欠:“小姐,我睡着正香,灵狩就把我拱醒,让我带它找你!”

    小白莺:“姐,你咋这么懒?才起床!”

    白杏:“你才懒,你这丫头年纪还小,啥也不懂,我昨天可是忙到三更天。”

    萧棉袄从白杏手里拿过狗链子,笑道:“昨夜白杏姐姐辛苦,您赶紧去歇着,我去遛狗。”

    白杏看了一眼跟出来的赵飞梧,寻思:萧棉袄出去一趟,又要看着世子,又要带着自己的妹妹,还牵着狗,怎么管得过来,便又拿回了链子:“醒都醒了,哪有上午睡大觉的道理!”

    这时韩氏兄妹也走出来。

    “这便是传说中的灵犬灵狩呀!”韩修立好奇上前,摸了摸灵狩的大脑袋,那灵狩也配合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又跑去找韩修鱼,热乎乎的舌头,舔着韩修鱼的手,把韩修鱼也逗得咯咯直笑。

    萧棉袄抓着灵狩肉乎乎的后脖子,摇了摇,宠溺道:“韩家哥哥,咱们一起去逛逛把!我们家这狗出个门还要我跟着!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