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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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有寿进城

    庄其曲终,东方既白。城墙上站满了听曲的士卒,喝彩声如雷,开始有人往下扔铜钱。

    庄夫人两道刀子一样的眉毛一挑,捡起一枚铜钱,回身就朝城墙上,旗官模样的人甩了上去:“管好你的兵!我家爷们儿是北朔教坊司的司正,不是天桥上卖艺的杂耍!”

    那旗官一把抄住铜钱,笑道:“嚯!夫人这腕力?女中豪杰!在下姓吴,封公经城校尉,是我的兵唐突二位了。不如,就用昨日从四方栈打来的醉仙酿,给二位赔不是。”说着解下了腰间的酒囊,朝下面晃了晃:“夫人,来了!”

    旗官手上发力,那酒囊就像带着劲风的砖头,朝着庄夫人砸来。

    庄夫人也不含糊,伸手接住酒囊,叉腰转了一圈,轻松地卸去了上面的力道,憨憨地道“大早上喝什么酒?应该喝粥。”

    “哈哈!“吴校尉见庄夫人接得如此轻巧漂亮,满心赞赏,朗声大笑。然后抱拳道:”庄夫人好身手,敢问是练得哪家拳,师从何处?”

    庄夫人被问得一愣,面露茫然:“练拳?什么拳?”

    庄其笑着走上前,仰头对吴校尉说道:“我这夫人,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全凭一膀子力气,哪有什么拳脚章法?”

    “夫人能接住我这酒囊,身手着实了得。”吴校尉赞道。

    “嗐!就你这酒袋子,还不如我家老母猪冲得快!”庄夫人摆摆手,举起酒囊对吴校尉说道:“谢谢吴大人的好酒。”

    “哈哈,今天有幸结识教坊司贤伉俪,是我吴某人的荣幸,庄大人,庄夫人,到我帐中一叙如何?”吴校尉盛情邀请道。

    庄夫人看向庄其,庄其哈哈一笑,拱手道:“校尉大人,请恕庄夫妇不识抬举,殿下猎雁在即,我这首《猎雁操》得立时为殿下整理出来。校尉盛情,我夫妇二人心领了。”

    庄夫人忽然说道:“当家的,既然这位大人给了酒,咱们也得留点东西。”

    庄其摊手:“夫人说的在理,可你我此时身无长物呀!”

    庄夫人抬头对那吴校尉说:“午时驿馆,教坊司杀猪摆席,你来不来?”

    那吴校尉见庄夫人行事爽利,失笑道:“你们教坊司平白无故给我们弹琴,现在还要请客?”

    庄其笑道:“吴大人何出此言?我教坊司之职,便是祈神明,祭亡灵,颂圣明,歌忠勇,赞义士,教百姓。各位都是我大晏忠勇之士,那天台卖艺的,是使钱才给你们演,我们教坊司呀,不用钱!哈哈哈!“

    吴校尉听了他的话,反倒沉默了一阵。之后缓缓说道:“庄大人,说来惭愧,你庄其的名头我早有耳闻,当年还曾怨忿,一个吹拉弹唱的竟能被封为六品韶武,今日一见二位,吴某甚是佩服,今日午时,定当赴宴。”

    庄其夫妇和吴校尉城头辞别,往回走。到了驿馆门口,庄其便发自内心地感谢皇帝陛下,给每个教坊司配了女官。因为这帮莺莺燕燕,在他看来,真是从早哭到晚,从天黑哭到天亮。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哭。

    这回哭的是崔金豆,伍云珂正搂着她,范小鹅担忧地看着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很眼熟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正盯着哭成泪人的崔金豆,见庄其来了,迅速地看了一眼,便立刻把目光移开了。

    庄其找孙笛细问,原来是崔金豆姨妈病逝,她那叫周有寿的表弟,安葬好母亲,便下山去崔金豆老家报丧,然后得知崔金豆的傻弟弟失踪了,崔家正不知道怎么通知崔金豆,见周有寿来了,就让周有寿来封公城告诉崔金豆此事。

    庄其一开始并没有太过担心,毕竟崔金豆那傻弟弟,出走不止一次了,每次都喊着要找姐姐。

    然而,这次孙笛却神色十分凝重,悄悄对庄其说:“这次走了半个月了也没回来,街坊邻里也都说没见着,估计是真的没了。得让崔家人去河里井里看看,找不到活人,也把尸首找回来下葬。”

    庄其惊疑:“啊?死了?”

    孙笛点点头:“八成是没了,你想呀,谁会绑一个男傻子?人牙子也不要呀!”

    庄其:“那说不定疯疯癫癫乞讨要饭,不会那么容易死吧?”

    孙笛苦笑:“他被豆豆喂得人高马大的,找这么一个疯要饭的,太容易了。”

    孙笛说的在理,庄其也无计可施,只能期盼伍云珂哄好崔金豆。他默然了片刻,便转头打量周有寿,见他背上背着一个瘪瘪的布袋子,一身破衣烂衫,一双草鞋还穿破了个洞,露着大脚趾头,样子甚是穷苦。

    庄其走上前问:“周家小哥儿,你可还记得我?”

    周有寿听到庄其询问,连忙施礼:“小人记得,您是教坊司的庄其大人,我曾在家乡见过您和您的朋友。”

    这话答完,庄其便对这少年刮目相看。别看这少年一身寒酸,却甚是懂事。见他来了,既不上前攀扯,答他问话,也不明言当年庄其窘相。

    “小哥节哀,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人?”庄其问。

    周有寿默然摇头。

    “那你以后可还想回山中谋生?”庄其又问。

    周有寿抬眼看向庄其,又摇头。

    “那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周有寿答道:“小人平生只去过山下镇子,这次真是长了眼,见识到天底下还有这些个好地方。既然口信传完,我想着一会儿去街上试试运气,找个铺子做短工,做到秋狩之后,去白喉卫,之前卫所大人来我们村征丁。”

    庄其听了这话,心道,这少年懂事归懂事,却是个真没经历过事的。城里的铺子,找的都是本地知根知底的伙计,签好契,一干就是三五年,哪个是会用外人?而且还是干个把月的?封公城这样的城池,街边闲汉零活也都是拉帮结派,被几个头子垄断了,这小家伙儿过去,多半是要给人端尿壶的。而教坊司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身为六品教坊韶武,食朝廷俸,忠朝廷事,教坊司可不是给他做慈善用的。

    庄其沉思了片刻招呼周有寿:“周兄弟,中午我们教坊司设宴,你一定得来赴宴,今天好好在封公城住一晚,明天再想上工的事。”

    周有寿这三天一共啃了两张大饼,自然是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便施礼:“那打扰大人了。”

    庄其盯着他那凸出来的大脚趾问道:“周兄弟,你给崔家送信,崔家怎么连个鞋也不给你置办?”

    周有寿连忙说道:“姨母待我甚好,只是姨母一家因为表弟的事情焦头烂额,自然无法亲自为我置办。请我报信后,给了我一贯现钞。”说到这里,周有寿脸红了,羞赧笑道:“我这鞋还能穿几天,我想着上了工,东家总不至于让我穿露脚趾头的鞋吧!”

    庄其点点头,拍了拍他肩膀:“好好!一人在外,着实不易,能省则省。”

    这时崔金豆已经平复了,走到周有寿面前,顶着两个桃子眼:“好弟弟,咱俩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请一定在封公城多留两天,让我好好招待招待你。”

    周有寿施礼道:“姐姐你伤心难过,就不用为我劳神了,自己要好好保重。虽然我带来的不是喜讯,但见到姐姐却是真心欢喜,多年未见姐姐,我竟不知道表姐姐长得这样好看,漂亮的像天上的仙子。”

    崔金豆微微翘了一下嘴角,全当一笑,然后掏出那颗鸡蛋大的珍珠,交给孙笛:“孙叔叔请帮我去票号换了银钞,我要给表弟置办几身行头。”

    “姐姐,不要这样,姨妈该给的都给了。”周有寿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一贯面值的银钞给她看。

    孙笛接过珍珠,拍了拍周有寿肩膀:“你这个姐姐,就像个护家的小母鸡,在教坊司赚的例银,全寄到家里给崔大宝看病了。现在你就当回她弟弟,别忤了你姐姐的好意。”

    周有寿摇摇头:“弟弟已经长成,应当是我照顾姐姐,不敢让姐姐操心,。姐姐自己用度便是。”

    “这个时候你还要与我推辞……”崔金豆显然还陷在悲伤里,眼里出着神,嘴里有气无力地埋怨了一句。

    周有寿不敢推辞了。

    “走吧,我带你去城里转转。看你还没吃早饭吧?”孙笛对周有寿说。

    “那你们等一下。”崔金豆似乎又回过神来了,走进了驿馆,范小鹅也连忙跟了进去。孙笛和周有寿见她那恍惚的样子,不敢不等。

    不一会儿,崔金豆回来了,手帕里包着糕点递给了周有寿。

    “谢谢表姐。”周有寿诚惶诚恐地接过。

    “去吧……”崔金豆茫然地说。

    孙笛和周有寿来到大街上,周有寿边走边啃糕点,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周有寿恨不得把舌头都吞进去。孙笛笑着说:“慢点吃,这可是好东西,是昨天接风宴上王爷吃的糕点。”

    见他吃得快噎住了,就拉他到街边的早点摊坐下,叫了两碗豆浆,几个包子,周有寿忙不迭地道谢。

    周有寿吃完了糕点,看了一眼那帕子,发现那帕子很脏,大片灰色的污渍在上面。不过他穷惯了,也不甚在意,只是觉得崔表姐未免有些邋遢,便把手帕扔在了一边,去拿包子。孙笛看出他的心思,把手帕拿了过来,铺在桌子上,笑着说:“你看看这是脏还是绣。”

    周有寿看了更觉得惊奇,他见过镇子里善人家的小姐,她们手里拿的帕子,花花绿绿,不是绣花就是绣鸟,这崔表姐怎么喜欢绣污渍呢?当下便询问孙笛。

    孙笛失笑道:“这不是污垢,是霉渍。”

    接着,孙笛便将崔金豆的往事说给他听:“当年边宁镇闹饥荒,他们全家就剩半张饼,爹娘要给儿女,弟弟要给姐姐,崔金豆也舍不得吃,就用布包了起来。后来有同族的要去你们平南镇投亲,那时候你爹刚去世没多久,他们家大宝又高烧不退,崔家不好意思全家去投奔你们,就让同族的带着崔金豆去了。”

    周有寿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懂,姨妈姨夫的意思是,他们在边宁镇等死,给表姐一条活路。孙先生您知道吗?那龙爪山有猎物的、林子密的地方都是平南镇胡、丁、江三位善人的,我们村里砍柴打猎,是有定额的,大半都要上缴给他们。我爹是个猎户,在叠翠峰发现一只老虎,就想和牛家大爷一起拿下那老虎,说不定能在胡善人家换几斤肉。可后来,我爹跌入山崖,牛大爷腿被老虎咬了,差点没命,从此就恋上了抽烟袋锅子。”

    孙笛听了,敲着桌子叹道:“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大晏开国三十年了,可即便深山更深处,还是无计避征徭啊!“

    周有寿呆呆地看着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孙笛见他茫然,就苦笑了一下,继续讲述道:“等你表姐回了家,崔大宝已经被烧傻了,手里就捧着那饼,谁也不给,就说要等着姐姐回家给姐姐。那个饼最后谁也没吃,就一直在布里包着。后来还被带到了教坊司,打开以后,饼烂没了,就剩下霉了。豆豆说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图案。这便是这手绢的由来了。”

    周有寿听了很是震动,赶紧抖去帕子上的糕点碎屑,整齐叠好,双手交给孙笛:“孙先生,您帮我把这个帕子还给表姐,这个东西我不能拿呀!”

    孙笛点点头,收了帕子。拉着周有寿在封公城的大街上转了一个来回,说什么也要给周有寿买双鞋,周有寿百般推辞不得,自己掏钱又被孙笛坚决挡了回去,只好换了孙笛买的新鞋。

    孙笛又拉着周有寿去天乐票号换银钞。今天票号人很多,因为昨天秦桑赏赐了不少人。

    “嘿!孙先生早啊!”一个人招呼孙笛。

    “呦!大炮!你们虹焰坊昨日可是出尽了风头,王爷给你们赏赐的那东西呀,我昨天见了,眼睛被晃得到现在还看不清呢!”孙笛笑着说。

    此时,罗大炮和刘儿也在票号。

    罗大炮:“孙先生您可说笑了。”

    孙笛见罗大炮端个漆盘,上面用布盖着,便问道:“怎么?这碧什么珊瑚可是宝物,你们家大小姐也要卖?虹焰坊差这钱?这可是御赐的东西,当个牌面才是正经。”

    罗大炮:“本来是这个打算。可一觉醒来,也不知道大小姐怎么想的,要我一定把这个卖掉。哎……干完这个差事,还得跑别的地方。”

    孙笛:“怎么虹焰坊又接大单了?”

    罗大炮:“哪天天来大单呀!现在都攒着货,等盈阳秋市呢!现在谁会花钱买东西?”

    孙笛:“你看看这票号满的,不都是来换银子的?王爷这不送钱来了吗!”

    “哈哈,那真是要感谢天恩,谢谢王爷了!孙先生,这位小兄弟是谁呀?”罗大炮指着周有寿问。

    孙笛引荐了一番,然后说道:“大炮,你不是看上我们教坊司的飞玉了吗?我跟你说,飞玉和豆豆的关系,好得跟亲姐俩似的。”

    罗大炮手一挥:“懂!豆豆的表弟就是我弟!”

    孙笛继续说:“你给安排一个活儿,他秋狩之后就去白喉卫了。”

    罗大炮:”好弟弟去白喉卫干啥?那儿冬天死冷死冷的。每年都得冻坏几个。“

    孙笛又对罗大炮说了周有寿来封公成的始末。

    罗大炮听了一把揽过周有寿,对孙笛说:”这兄弟我要了,好好的来我虹焰坊,挣个安稳钱,当大头兵有什么意思?还苦哈哈的。就……好弟弟,你以后多去虹焰坊看看你姐……”

    周有寿连忙挣开罗大炮,对二人深深施礼,不尽感激。

    “大炮,今儿中午教坊司杀猪设宴,你们虹焰坊来不来?”孙笛问。

    罗大炮施礼拱手:“抱歉抱歉,今儿个忙,卖完这珊瑚,我不是还有别的差事嘛,替我多谢庄其大人的美意。孙先生你不知道哇,昨天俺们大小姐,那真是大手笔,在四方栈摆了席,山珍海味流水席!我现在吃得还顶着呢!”

    “呦呵!真有钱!早知道我们教坊司去四方栈吃宵夜了。”

    “嘿嘿,有钱有什么用?还是你们吃皇粮的好,出去谁都得给个面子。”

    “哈哈!”孙笛笑。

    票号人很多,罗大炮等得急了,就开始骂骂咧咧。终于轮到他了,那票号的柜员拿着天平、游尺、放大镜鼓捣了半天,最后又请来了掌柜鼓捣半天,那罗大炮终于火冒三丈,发起了脾气,但他发脾气好像是有什么讲究,句句不离“御赐、王爷”,弄的掌柜的没办法,本来值一百两的东西,又多给五两。

    等结算完了,他也不急了,说要等等孙笛,气得那掌柜头顶冒火。

    轮到孙笛了,周有寿吃惊地看到,孙笛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串小布包,每个布包上都有字,大概是名字,每个小布包里都有一颗珍珠,但是都没有崔金豆的大。

    这次轮到票号不乐意了,一颗一颗珍珠结算甚是麻烦。不过有罗大炮一张铁嘴在那插科打诨,票号也不敢少结钱。最后结了一百二十三两,孙笛手里拿着银钞和铜板,自己打着算盘,又算了三遍,再把一张张票据和银钞夹好贴上名签,码整齐,才算完事。

    票号门口道别时,罗大炮要拉着周有寿一起走,孙笛忙说,周有寿还得多陪陪他表姐。罗大炮只好作罢,大家道别。

    刘儿回头看孙周二人远去了,便问道:“炮哥,咋不去吃杀猪席呢?昨天晚上再顶住,今天中午也饿了。”

    罗大炮照刘儿脑袋一个金瓜子:“你蠢呐!杀猪席有什么吃头?娄员外家吃的,说不定比昨天王爷吃得还好呢!没见识的东西!”罗大炮说完又叹道:“可惜了周老弟不来……刘儿,赶紧给哥想想,怎么利用姓周这小子,骗我那未来媳妇儿。”

    “骗?”

    “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