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为鱼,不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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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飞梧月貌

    “世子爷,瞧瞧,王爷一来,咱师父身上就洒满了神光,这可是吉兆,预示着王爷寿福无量,北朔富足安康!“雪霁云的二徒弟钱贯金,对那个痴痴傻傻的世子说。

    “王……爷?”痴傻的世子扭头看向钱贯金。

    “对!就是王爷!皇帝陛下的儿子。”

    “那叫……什么?叫什么?”世子问。

    “叫什么……叫……这……”钱贯金犹豫了,王爷的名讳岂能随便说?特别是对一个傻子说。天知道这傻子会说什么胡话,把王爷的名讳带出来。到时候深究起来,这傻子竟是和他学的,可如何是好?

    “叫什么?叫什么?”世子着急了。

    钱贯金灵机一动,对那傻世子说道:“世子你听,听歌声——”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帝裔名桑,封土朔疆……”

    “桑!”世子的眼睛亮了。

    “对!对!世子爷说对了!世子真棒!”

    “小桑弟弟!小桑弟弟!”世子开心地大叫着,向前冲去——

    “欸?世子爷?世子爷!”

    钱贯金慌忙上前去拉,但是他那白馒头似的大胖手,哪能拉得住世子。

    毕竟赵国公嫡子,赵飞梧,乃是昔年统三万凤字营,横扫湘河、丹霞各路门阀的飞梧将军。

    那个钱贯金都快胖成球了,追了几步,就气喘吁吁。还是旁边的三弟子孙笈,跟了上去,但他也拉不住世子。

    赵飞梧在肃穆的仪仗里,如入无人之境,肆无忌惮地狂奔,一头黑发如一滴流动的浓墨,上下翻飞,引得众人侧目。

    大晏律例,重要典礼首看仪容,成年男子需着冠帽头衣,即便是化外修行之人,也要戴上青莲化仙冠。但赵飞梧却可以披头散发,不因为他是个傻子,也不因为他是世子,而是因为他头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疤,即便是灵符抹额,也难掩那突兀的增生。

    “小凤儿!”赵飞梧跑到仪仗最前端,被萧锦裘一把拉住。

    “叔父!”孙笈追了上来,先对着萧锦裘行了一礼。

    “各位大人!“然后又对宁之恒等人行了一礼。

    “孙公子免礼。”宁之恒说。

    萧锦裘嫌恶地看了孙笈一眼,并没有理他。

    “萧叔叔!小桑弟弟!是小桑弟弟来了!”赵飞梧叫道。

    “是啊,秦家的老四要来了,小凤儿乖,咱们一起在这里等他。”萧锦裘慈祥地笑说。

    赵飞梧乖乖地点头,极其童真地叫了一声:“好!”

    看他那傻乎乎的样子,萧锦裘脸上是笑的,心里却是痛的。

    赵飞梧身为公爵之子,之所以能被立为世子,是因为他年少得志,立下了赫赫战功。

    在赵飞梧的从戎生涯中,最关键的一役乃是,率领凤字营,顶着湘河谢氏巡天军的枪林弹雨,登上了天下第一险关,剑门鸟道,打通了进入川泽黎国的唯一通路。并立界碑于鸟道,上刻“此碑裂,黎国灭。”。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立碑才月余,鸟道之上就风雷大作,天雷劈断了石碑。大晏的兵锋便毫不犹豫地指向黎国,一直到恒海之滨,黎国王室渡海而逃,神州版图再添一角。

    新皇就在这时下了诏,册封赵飞梧为世子。

    但在渡海追击泽人时,赵飞梧横遭不幸。黎国和沧蛮联手,鲛人拿着泽人的不传秘宝——哀莫之刃潜入大晏旗舰,削去了他的头盖骨。

    哀莫之刃又称不死神锋,削骨如泥,锋利无比,其上錾刻的泽人秘术,令此刃诡异无比。诡异之处在于,绝砍不死人,便是将人砍作数段,也是段段皆活。

    赵飞梧被斩去了一半头颅,自然也不会死。当军医们心惊胆战地,将带着脑浆的头盖骨给他扣回去后,赵飞梧就疯了。提着一杆火流星见人就打,弹丸用尽,就抽出御赐佩刀,一刀砍翻了跟随他十年的参将。

    属下们只好将他绑回上阳京,皇帝请来了丹霞、苍云的两位玄门宗主连同太医院共同会诊。

    他们得出结论,哀莫之刃的确不伤人命,不但不伤人命,还能将一命变为两命,两命都是活的,却在一个身体里,总要争一命,所以人就疯了。

    最后是雪霁云将他的头颅用灵符扎紧,日日施法安抚。十几年下来,赵飞梧每当要发疯,就有书童给他研墨,让他写字。曾经的飞梧将军少年老成,用兵如神,因长年书写战报,本来端正的楷书,慢慢变成了舞凤游天般的丽文行草,且独具风骨,自成一派,号曰“飞梧书”。

    据说他越疯,字写的越好,但再好,除了皇家和赵家,也没人敢收。

    更可惜的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飞梧将军,如今成为了废物世子。

    这时,马蹄声渐渐传来,秦桑的銮驾踏着红霞一般的烟尘,迤逦而至——

    秦桑走下车,赵飞梧迫不及待地要冲过去,却被萧锦裘死死拉住。待众人跪的跪,躬的躬,山呼声落,礼毕,才放开赵飞梧。

    “小桑弟弟!”赵飞梧拉住秦桑。

    “赵大哥!”秦桑热情地叫道。

    “你……你衣服好看!”赵飞梧拉着他袖子。缂丝游龙。

    “哈哈哈!你的衣服也好看!”秦桑轻轻把袖子抽出来,握住赵飞梧的手,动情地说:“赵大哥,这些年,你还好吗?”

    “好?好……鸾……鸾儿,妹妹是……是不是生宝宝了?”

    “嗯?“秦桑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向萧锦裘。

    萧锦裘缓缓摇摇头。

    赵飞梧的胞妹赵小鸾在二十年前,不幸罹难,连同母亲遭敌人奸污凌迟。赵国公和续弦夫人所出的赵宁,是当今的太子妃,今年四月又生下一个皇孙,秦焰。或许是之前别人告诉他,他妹妹生了皇孙,他便把赵宁当成赵小鸾了。

    “恩,小名火儿!虎头虎脑,可爱极了!”秦桑笑着说。

    “火儿……火儿不好,火儿烫……妹妹疼……”赵飞梧皱着眉头说。

    “火儿好,火儿是赵大哥的小外甥,小鸾姐的好宝宝。”秦桑哄道。

    “好宝宝……好宝宝……好宝宝……”赵飞梧嘟囔着,掏出一个生铁打的糖葫芦来,递给秦桑:“这个……这个好……吃不完……给鸾儿……鸾儿好……”

    秦桑伸手要接,赵飞梧又把糖葫芦收回去,张嘴去咬。

    “赵大哥!”秦桑想阻止。

    但赵飞梧并没有用力咬,而是轻轻咬了一口,又舔了舔。

    “有……有毒,哥哥先尝……不甜……这个……这个不甜。”

    孙笈连忙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哎?世子爷,没有蜜糖怎么甜呢?师弟这里有蜜糖,来世子……咱们拿这个小刷子给糖葫芦刷上蜜糖,糖葫芦就甜了……”

    “吃……吃不完……”

    “对!对!吃不完,来世子爷,这边来……来这边,咱们刷蜜糖……”孙笈连哄带骗把赵飞梧从秦桑身边拉开,对秦桑道:“殿下请。”

    秦桑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双手捧着玉册,来到社稷台下,雪霁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社稷台上下来了。抬起一掌,对秦桑说:“无量寿福,贫道见过朔王殿下。”雪霁云眼皮低垂,盯着秦桑的手,秦桑手上带着一枚无瑕的白玉指环。

    “遗仙真人免礼。”秦桑回礼。

    “殿下这边请……”

    秦桑在前,雪霁云在次,还有两名内侍跟在后面。走了一半台阶,那两名内侍停下来,回身面向下面的仪仗。秦桑和雪霁云继续向上走。

    走到内侍们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距离,雪霁云开门见山地问:“殿下,您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

    “我是弟弟。”秦桑说。

    “不是说哥哥才是妖身吗?这幽幽环怎么会在您这里?”

    “哥哥天纵奇才,性情恬淡平和,能用七弦琴弹出冰心诀,根本不会释放妖气,反倒是我……天资愚钝……真是惭愧,虽是人身,却常伴妖气……”秦桑苦笑。

    雪霁云沉吟了一下,说道:“殿下是性情中人,这是好事。若是太过寡淡,一生会少很多乐趣……那么三殿下是去川泽了?”

    “是,哥哥要去找哀莫之刃,剃去一身妖骨。”

    “那是泽人邪术,世子……”

    “哥哥既然能用七弦琴弹出冰心诀,未必驾驭不了哀莫刃。”

    “期望如此……殿下请吧……”

    日照香炉生紫烟,社稷台上紫烟缭绕,彷如仙境,秦桑在雪霁云的指引下,点上香烛,跪在蒲团上……

    祝祷,发愿,献宝,祈祥,一拜,再拜,三拜……

    拜天地,拜神明,拜圣哲,拜人皇,拜恩师,拜生黎……

    站在高台半腰的内侍,用高亢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喊着:

    “众皆俯伏!再俯伏!三俯伏!兴!”

    “众皆俯伏!再俯伏!三俯伏!兴!”

    其间居养园、婴儿堂,起了几次骚乱,都被宁之恒亲自下场,立刻解决了。

    正午日中,方才礼成,皇家队伍才浩浩荡荡进入了封公城。

    但迎接亲王的盛典还远没有结束。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封公城中灯火通明,全城百姓们都期待着今晚的烟火盛会。秦桑下榻的八方楼,如同灯海中升起的明月,许多被绳索拉着的花灯,漂浮在八方楼周围,如梦如幻,楼中更是歌舞徜徉,笑语欢声。

    八方楼是民间制式的酒楼,只有三层,但一层高三丈,里面又跃层搭了几座次第错落的高台,用凌空的回廊相连,一层顶三层,看似三层,实则九层。

    第二层有一座凸出来的月台,秦桑带领群臣,以及身在北朔的外国使节,坐在二层大堂,欣赏月台上教坊司的歌舞表演,推杯换盏,各自尽兴。

    教坊司的舞女们,身穿云幔般梦幻的舞衣,舞袖飘飘,在金莲台上翩然曼舞。莲台有五层,一层比一层窄,最高层的金莲花直径仅有三寸,这就是传说中的“三寸金莲”。头牌舞女用丝帛裹足,脚弓成新月之状,足尖点地,展凌空飞天之姿。

    “大晏王爷!这个好啊!”一个金发碧眼的使臣拍手道。

    “呵呵!”秦桑笑吟吟地点头示意。他此时正和赵飞梧一起坐在上座,赵飞梧显然也很高兴,状态很好。

    “哈哈!你不知道,四百年前,还是大梁,有梁宫双燕,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妃子,她们可以在巴掌大的水晶盘上跳舞,两个人一起跳!”宁之恒左手伸出了两根手指,扭动着,右手垫在手指下面:“大力士托着水晶盘,她们就这样,这样,像两只蝴蝶一样!”

    那个使臣听了,拍着大腿对宁之恒说:“哦?那岂不是更好!更厉害!宁大人真是博闻广见,哎?大王爷是不是也是双生子?”

    宁之恒笑而不语,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那使臣见他不答,也端起酒杯,大笑着:“来,宁大人,干!”

    站在“三寸金莲”上的舞女,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意争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燃着火光,一尺长短的高脚烛台。端着那烛台稳稳地舞了一会儿,忽摘下红烛,将烛台倒插于莲台上,五层莲台多了一个花心,变成了六层。

    随后舞女跳到烛台底座,竟然在寸许的烛台底座上旋舞了起来!红烛摇曳如流火,彩衣翩跹如流云!

    此舞,妙至毫巅,既惊且险!

    这下连宁之恒也不由得惊呼了起来!

    八方楼外的百姓们,也看得到月台上的表演,他们远远看去,“三寸金莲”也不过是个金尖,细细的烛台在夜幕里更是看不到。仿佛那舞者真的是在凌空舞蹈!

    “呵呵,好久没见过云妓了!”一个老者抚着白须赞道。

    “老丈慎言,大诰壁上早就贴了,大晏境内不许买卖云妓,新来的王爷,还能知法犯法?”一个中年人对老者说,但他眼里却也露出了期待:“真是云妓吗?”

    “什么云妓,哪有云妓?教坊司藏龙卧虎,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高手!”另一个人说道。

    看到莲台舞者疯狂的舞蹈,之前那个指挥礼乐,身上曳着绸缎的教坊司司正,紧张地看向旁边的一位盛装美妇。

    “没事儿,豆豆因为小鹅的事,心烦,让她跳吧,跳出来就好了。”那妇人摆手说道。

    “殿下?如何?”秦桑的贴身内侍燕元走上前,在秦桑的耳边问道。

    “好!要赏!”秦桑点头说:“这琴声也不错,让我想起了我皇兄……”

    “殿下,不可!”

    “嗯?”秦桑看向燕元,燕元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秦桑听罢点了点头。

    最后,燕元走上前,高喊:“莲台舞者,舞技高超,赏!教坊司育人有功,亦赏!”

    司正和那美妇连忙出列,领赏,谢赏,并替舞者谢赏。

    舞者还在跳舞,虽然听到了赏赐却不能领赏。似乎是为了报答王爷的赏赐,忽然舞者高高跳起,把手里的红烛抛出月台,落到漂浮在楼外的游龙花灯上,那花灯立刻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众人尚未惊呼出声,游龙灯又点燃了其余花灯,一呼一吸之间,花灯皆燃,下一个呼吸间,游龙灯中传来了噼啪爆裂声,然后真的有一条金光灿灿的游龙,从花灯中腾空而起!在半空中翱翔!

    紧随其后的是凤凰灯、鸾鸟灯、鲤鱼灯、鸳鸯灯、牡丹灯……

    看到这样的烟花,台下百姓们的欢呼声,几乎要把八方楼掀翻了。二楼上的达官贵人们,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纷纷涌向了月台。

    “殿下小心!”燕元想拦住秦桑。

    “哈哈!没事儿!”秦桑一把推开他,拉起赵飞梧:“来!赵大哥!”

    秦桑拉着赵飞梧来到了月台上。见赵飞梧一手扶着月台的栏杆,仰着头,眼里倒映着满天繁华,在璀璨的夜空下,静静地伫立着。晚风拂过,衣带当风,长发飘动,仿佛是一位隐逸出尘的世外仙人,恍惚间,秦桑竟觉得他的赵大哥,从来就不是个疯子……

    回过神来的秦桑,心中不由得赞叹道:“妙啊!妙啊!这烟花技艺真是奇妙极了!”,他兴奋地拉过燕元:“这奇妙烟花出自何人之手?”

    燕元指着旁边客栈屋脊上,临风而立的一抹剪影:“殿下,您往那儿看!”

    秦桑向燕元所指处看去,是一个头带斗笠,身姿笔挺的人,看不出男女,那人并没有抬头看天上的烟花,而是在低着头记录着什么,比起天上地下烈火烹油般的喧闹,他静谧得如同身在另外一个世界。

    “这人叫什么?”秦桑问。

    “殿下,这是盈阳城里,虹焰坊的大师傅,顾月貌。”燕元回答。

    “虹焰坊……姓顾?”秦桑表情有些凝重。

    “是的,殿下,虹焰坊,顾月貌。”燕元以为是下面太过嘈杂,秦桑没听清,便稍稍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一会儿重赏!”秦桑眉宇重新舒展。

    烟花绚烂,姹紫嫣红,可却是刹那芳华,昙花一现。

    顾月貌被叫到了八方楼二层。

    “见了殿下怎么还戴着斗笠?没人教她规矩吗?”燕元高声问道。

    那个引顾月貌上楼的内侍,连忙回答:“回燕常侍的话,奴婢在楼下已经看过了,这女子相貌……相貌……有些怪异,怕冲撞了殿下。就许她戴着斗笠上来了。”

    “哦?何必如此,顾师傅的烟花技艺出神入化,已经是大美,皮肉之相又何必在意。你想摘便摘,不想摘便罢。赐金五十,燕元,把之前沧浪国进贡的碧海珊尊赠予顾师傅。碧海珊尊千年长一寸,是海中最坚硬,最绚烂的珊瑚,顾师傅的绝妙烟花虽然转瞬即逝,但至臻至美,如这珊瑚一般亘古长存,永远留在了北朔百姓的心中。”

    “好的殿下!顾师傅稍等!”燕元喜滋滋地转身走到屏风后面。

    “谢殿下!”顾月貌摘下斗笠,磕了一个头,淡淡地说道:“诚如殿下所说,民女并不十分在意皮相。”

    当她抬起头,堂上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花样年华的少女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深浅不一的烫伤,直延伸到脖颈衣领之下,再仔细看她的手,本是细细的柔荑,亦布满可怖的烫伤。但她眼睛却无比镇定从容,泛着宠辱不惊的柔光,仿佛是千锤万凿,烈火焚烧后的一片青白。

    “哈哈哈哈!敢迎烈焰方成器,不鼓清风怎铸魂!一个女子若是不在意自己的皮相,要么是绝顶聪明,要么是愚蠢透顶!顾师傅一定是前者!”秦桑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