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飞翔
其实张杰得到这一份临时工的工作时,不以为然。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算是表扬他。
实际上,一个星期他能去单位一天就不错了。
张杰的脸是肿的,嘴上还有撕裂的痛,这是马东锡把他的嘴给弄成这样的。
可是身体的疼痛掩盖不了心里的落寞。
突然失业了。
这就好比是那一句“曾经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直到失去,我才……”
胡敏破口大骂着凌锋。
张彤憋闷得一言不发。
张贵的烟一支接着一支,他这才知道,原来挨揍只不过是警告,把张杰清理出罐头厂才是大招。
更张贵难以接受的是,凌锋的心比以前硬了。
或者说他以前的心就很硬,只不过一直没有对自家人动手而已。
现在他和张家非亲非故,动起手来毫无负担。
然而让张贵真正忧虑的并不是暂时的失去工作。
而是罐头厂当前的形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乐观。
首先没有招工计划就是三十来的第一次。
没有转正名额同样也是第一次。
下一次招工在什么时候,下一次有转正名额又会在什么时候?
如果张杰老老实实的工作,一旦有了转正名额,他这个分厂长难道还不能把自己的的儿子转正吗?
可是现在没机会了,如果不招工,张杰以后能做什么?
张贵心里恨,恨儿子不争气,恨钱志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过河拆桥。
他最恨的还是凌锋,他凭什么当副厂长,他凭什么铁石心肠。
“如果没有我,他凌锋连个屁都不是!”张贵用这样的吐槽来安慰自己。
可是在心情上并没有什么缓解。
胡敏骂了半天,不但没消气,反倒越来越气:“不行,我现在就要去找凌锋,问问他,他的良心让狗吃了吗?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儿子?”
“你给我站住!”张贵吼了一句。
胡敏被吓得一个激灵,然后瘪着嘴委屈地说:“你在外面受了气,自己没本事,就会吼老婆,你凶什么凶?”
张贵是真的一肚子的委屈没地方撒。
他看看胡敏那个没见识的样子,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你能拿凌锋怎么样?打他?骂他?还是弄死他?”
胡敏愣了一下,好像真的拿凌锋没什么办法,不过依旧嘴硬:“我可以撕下他的脸皮,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凌锋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贵有些泄气地说:“他就算是只白眼狼又怎么样?他依旧当他的副厂长。”
“今天老廖拿着相关处理的规定到厂长的办公室,厂长只问了三句话,就把文件给签了。”
“连厂长现在都尽量让着他,你以为你有什么办法对付他?”
“下面的人如果为了巴结凌锋,你别忘了,你也是单位的工人,就算你不怕,你闺女还在子弟校,陈富荣现在就是凌锋的狗腿子,你要是不怕你女儿受委屈,你就去。”
胡敏抖了一下子,像是被蒸熟的茄子蔫答答地坐在了椅子上,再看不到刚才的气势。
张贵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硬的不行,就只能来软的了,只盼他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最后再拉张杰一把。”
张杰一听这话,就跟疯了似的,顾不得嘴巴的疼痛,在里面大吼:“我张杰用得着靠他?我就算死外边也用不着他帮忙……”
张贵想骂人,都懒得浪费口水。
心想,以前凌锋还是他女婿的时候,虽然有时候也会觉得凌锋死板,不会做人。
但是跟自己的亲儿子一比,凌锋可就厉害许多了,他至少从来不会逞口舌之快,做事踏实,目光也长远……
走到今天这一步,正应了那句话:“机会永远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
几家欢喜几家愁!
张家难受得一批时,凌熙拿着电报兴奋地朝老太太家里狂奔。
进门就大喊:“哥哥哥哥……”
凌锋笑着说:“母鸡下蛋吗?”
凌熙不跟大哥拌嘴,挥动着手里的电报,然后大声念:“哥,通知书已到,二六往!”
这个老四,真是多打几个字都舍不得。
不过想想,好像这个年代的人都挺节约朴实的。
农村里有灯不开用煤油灯盏。
油汤不倒,要么拌饭,要么煮面。
胶纸不扔,可以铺在瓦下防漏雨。
尿素的蛇皮口袋洗干净了可以装粮食。
理解了这些行为,也就能理解凌御考上了大学,为什么只有这简单的几个字了。
电报每个字都有如千金!
总结一下就是:“大哥,我考上大学了,录取通知书已到,二十六号从老家出发。”
老四终于要来了!希望这辈子他顺一点吧!凌锋在心里叹了一声。
……
高考完之后的凌御是平静安稳的。
他每天的固定生活模式非常固定。
起床收拾一阵子,就开始煮猪潲。
以前条件特别艰苦的时候,猪能吃的东西只有糠和菜叶。
现在人的条件稍稍好一点,猪潲也变了,里面加一点饲料,再加玉米粉和米糠,配合上红苕叶子或者是牛皮菜来煮上大锅。
这个时间段,凌御会读英语。
“短命的”偶尔抬头看凌御一眼,然后趴着补昨天晚上熬夜没睡的觉!
生物钟的提示之下,凌御又开始做早饭。
等到早饭上了桌,老书记正好洗了脸坐在桌子上,然后把碗里那个荷包蛋夹到叶蓁的碗里。
叶蓁温柔地笑了:“你白天要干活,要补营养。”
凌振国大口大口地吃面,关心人的语气生硬但是却有温度:“我不喜欢吃蛋,吃了肚子不舒服。”
凌振国从来都是这样,他可以自己饿,可以饿儿女,但绝不饿老婆。
在看书的凌御会为这样的幸福短暂停歇,然后露出羡慕的目光来。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男人对女人的好就该像父亲这样无微不至,平凡却温暖。
凌御会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憧憬自己的爱情。
这个时候,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凌御在家吗?”
父母对视一眼,他们知道那个姑娘心里有老四。
可是再看看老四的平淡表情,他们同样也知道,这个大队是关不住凌御这只金凤凰的。
有人叫凌御,最先有反应的居然是“短命的”。
凶巴巴地冲出去一通乱吼,不过三秒钟之内,又嗷嗷地夹着尾巴跑到堂屋面前朝外吼。
农村的姑娘从不惯着土狗,动辄石头加棍棒,狗头都会被打歪。
背后有了自己的坚实的后盾,“短命的”吼叫得也有底气一些。
时不时还会传来姑娘的笑骂:“瘟丧!”
凌御三两口刨完面,一脚撩开“短命的”,就走到院子外去见见那个姑娘。
“短命的”已经习惯了这种护院模式。
主人不管,他可以吼一天。
撩它一脚,当场闭嘴,还会朝来的客人摇尾巴,然后就无精打彩地趴在一边,眼皮似闭非闭地打瞌睡。
凌御在院子门口面对这个穿花衬衣粗布裤子的姑娘。
姑娘很大方地朝凌御笑:“凌御,你都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凌御后知后觉地让开一个空当:“要不……进去坐坐?”
其实这是一个半开放式的回答,凌御真正想得到的答案是:“还是算了,我开玩笑的,我就不进去了!”
可是这个姑娘明显是个自来熟,大大方方地从凌御的面前走过去,还用手把胸前的粗麻花辫甩到背后,差点抽了凌御的脸。
姑娘进门就叫:“老书记,叶孃孃……”
叶蓁永远是温柔的,尤其这个姑娘还是她教过的学生。
老书记笑得满脸的褶子,问上一句:“天秀,吃早饭没,要不让小御给你做一点。”
张天秀不会给人家添麻烦的:“我在家吃过了。”
老书记凌振国要表示对社员家的关心:“你爸说要重新搭一间猪圈,抬石头那些让他喊一声,两三天就干完了,不就是多炒两个菜的事情,不要一个人闷着头干,累不死他!”
张天秀知道凌父还记挂着她家的事,脸皮子也是一红,其实凌父的心里挂着整个大队每家每户的事。
要是让他当个镇长,他估计晚上能不回家,挨家挨户地跑……
张天秀没把自己当外人,关心着老师的身体,和老师拉拉家常。
顺便问上一句:“小御去哪里读大学?”
“湖城!”
凌御的脸色变了变,然后说:“我去喂猪!”
张天秀跟着起身:“我来帮你!”
叶蓁下意识地看了老书记一眼,大概是在传递一个信号:“这姑娘是冲着老四来的,你怎么看?”
凌振国不吭声,从后腰上把烟杆拿出来,熟练地裹起了深咖色的烟叶,塞进烟锅子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巡村去了。
灶房和猪圈中间隔着一堵墙,土门里的猪已经在拱槽了。
凌御不说话,张天秀却能主动找话题。
“死瘟,要吃的时候,恨不得把圈都给掀了,要杀的时候,你扯它耳朵都扯不出圈。”
凌御回想了一下子,好像真的是这样。
张天秀拿着瓜瓢大瓢大瓢地往桶里舀猪潲水。
瘦弱的身板可以把三四斤一桶的潲水从灶台上抬下来,左手提一段,甩到右手再提到石槽前哗哗哗地倒进去。
两头肥猪轰轰轰地拱食。
等张天秀转身时,凌御想从她的手里接过桶。
张天秀一把挡开他:“我来就是了,你的手是握笔杆子的,脏活累活我来!”
如果翻译一下这句话,大概的意思是:“我们俩结了婚,你在外名扬天下,我在家做饭带娃。”
凌御懂了,但是他说:“天秀,你们家还有那么多事,赶紧去忙吧!”
张天秀也懂了,不过她没吭声,手脚麻利地把锅里的猪潲全舀起来……
张天秀等到了凌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然后一直在家等凌家杀猪摆宴请客。
直到今天,张天秀再也坐不住,才找上门,她没指望凌御会给她一个想要的答复。
毕竟是大队上走出去的第二个大学生。
可是张天秀该争取的,她一定会争取。
张天秀要走了,离开前,她背对着凌御:“你在湖城读大学,我可以去湖城打工,我们一定能再见的。”
这也是为什么母亲提到湖城的时候,凌御的脸色会有些不自然的原因。
扔下这句话,再跟老师道别,出了院子硬生生地把眼泪给憋了回去。
这个年代不会有太多的人说喜欢,所以凌御从来没有拒绝的机会。
临行之日。
凌御放下书本,端上刚煮好的猪耳朵,五花肉,拿了香蜡纸钱去了祖坟,看长眠地下的爷爷奶奶。
求他们保佑爸妈的身体。
求他们保估大哥、二姐、三哥事业进步。
他没为自己求,因为凌御相信,命运这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远比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更有用。
回到家!
凌御没有棉絮被褥,却用尿素袋子装了半袋子的花生,干辣椒。
就连衣裳都没带几件。
凌振国起了个早,还在教育儿子说:“衣裳裤子不带,你过去穿什么,用什么?”
凌御说:“三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东西带多了,过去肯定要挨骂。”
“如果不是你想让我把花生带给大哥他们,三姐甚至只想要干海椒!”
没有朝天椒的刺激,凌熙早就要疯了。
母亲递过来一双赶出来的千层底:“现在就换上,我怕你舍不得穿。”
凌御听话地换了鞋,没有起身,就这么给爸妈跪下,重重地磕头。
叶蓁捂着嘴,看着最后一个儿子长大成人。
“如果长大就是分别,我情愿他们永远是不大的孩子!”
一颗眼泪珠滚落时,叶蓁轻轻地别过头。
每当儿女离家时,都由叶蓁发言,老书记提前一晚就要准备台词,结果轮到他说的时候,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他不管怎么说,都没叶蓁那么干练,那么美丽,那么有内涵。
老书记憋红了脸:“你妈说得对,走吧,不要误了火车!”
“短命的”呜咽两声,想跟上凌御的步伐。
老书记没跟出去,怕老脸绷不住。
叶蓁不想儿见自己落泪。
两人的反应,也就让“短命的”走到院子边,再不向前,它那犹豫的眼神仿佛在说:“都走了,我再走,谁陪爸妈?”
机耕道两旁有送别的村民和亲戚。
二爸手里提着鸡蛋,易碎,凌御不收。
三爸塞钱,虽不多,但是个心意。凌御以家教严而拒之。
那些乡亲长辈们的眼里有祝愿,有羡慕,当然还是有妒忌的。
祝愿的,我收下,羡慕的,我安慰,妒忌的,我一笑置之。
凌御扛着尿素袋子,从容地应对着所有人的情感。
却对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张天秀没有丝毫办法。
一送二十里,到了车站上了车,那破烂的公共汽车摇得一身要散架。
张天秀还在车后边追边喊:“凌御,我要去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