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志斌想借谢坤的嘴把凌锋的问题坐实。

    张贵不想再让凌锋碍眼，最重要的是，除了凌锋今天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他要当副厂长了。

    可是……

    随着谢坤态度反转的一句话，凌锋的死局有了转机。

    陈富荣刚才还在暗自惋惜，可是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知道事情的风向变了。

    为什么谢坤要帮凌锋说话？这就是凌锋昨天晚上一点也没有把今天的会放在心上的原因吗？

    会议室里有人开始为钱志斌的情绪担心。

    也有人操着手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钱志斌半张的嘴动了几下，一下想缓解一下尴尬，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嘴。

    场面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僵持着。

    张贵决定的事情不希望出现任何转机，他不接受有意外出现。

    何况在大家都没办法解决僵局的状况下，如果他能打破僵局，这无疑是在厂长的面前又立了一大功劳。

    张贵干笑两声：“我们感激副市长同志为了保全我们厂的颜面所作出的解读。”

    “厂里还有诸多不足之处有待解决。”

    “我们在这里也表个态，类似于凌锋这样的问题，将来决不再犯。”

    “通过这一次的教育，要达到杀一儆百，震慑余毒的作用。”

    这……这是为了把凌锋弄死，不留余力啊！

    凌锋以前是张贵拼了命抢的女婿。现在是张贵拼命想踩到脚底的垃圾。

    这一家子翻脸无情的本事让人大开眼界。

    虽然有了一丝反感，但是也没有人表态。

    因为这是厂长钱志斌最想看到的局面。

    钱志斌看准机会，对凌锋说：“你现在离开这里，回去认识你的问题，先把检讨准备好，根据你的态度，下来我们开会再决定你的处理问题。”

    这是要快刀斩乱麻，不能让任何意外发生，同时也跟谢坤表明了他要收拾凌锋的决心。

    一来是希望谢坤给面子。

    二来是希望谢坤不要误读了中间的关键信息。

    众人在这个时候也松了一口气，谢坤刚才的话大概是为了不想看到气氛太紧张，所以出来圆个场，在钱志斌再次表明态度之后，他应该就会一笑了之。

    “钱厂长，我刚才可能没说清楚！”

    谢坤挪了挪屁股，叉着手放在桌面上：“在这里，我不是要帮凌锋同志说话，而是针对他主动积极解决的问题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他这么做可能是跟一些规定和制度有冲突。”

    “但这不是错，当然我也不是说规定和制度有错。”

    “只不过这些规定和制度有些陈旧，也跟上面的指示精神有不太相符。”

    “外面的世界在悄然地发生变化，我们的领导也在摸着石头过河，总结经验。”

    “地方上涌现出了一部分走在了新制度下发前面的人，你能说他是错的吗？”

    “不能笼统，更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谢坤朝凌锋笑了笑：“经销部，切实有效地解决了退休教职工待遇问题，这是客观存在的。”

    “我们不能选择性视而不见。”

    “凌锋有功，无过！”

    再看看大家的目光，半数是异样的，他们并不会为凌锋高兴，因为他们和凌锋并不熟。

    半数咬牙切齿，他们是厂长山头上的人。凌锋有功？等于说钱志斌有过。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张贵，现在不但不能解决掉凌锋，反而要奖励他？因为他有功？

    钱志斌的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而且还不能让谢坤发现，咽了好几口才把涌上来的火给压了下去。

    凌锋凭什么能让谢坤替他说说话，凭什么？

    恨得咬牙，却又拿凌锋无可奈何。

    然而谢坤的话还没有结束。

    “今天这个会，主题是改变思路，深度挖潜，转变经营策略……”

    “可是，我没有看到转变的思路是什么，深度要挖的潜是什么，我也没看到……”

    “我只听到你们在总结罐头厂过去二十多年的辉煌！那么罐头厂的问题呢？”

    “通篇没听你们提过问题。你们为什么不说说仓库产品滞销？为什么不说说销量大幅度下滑？”

    “我在这里要提一点，积极主动地面对问题，寻找方法解决问题，这才是领导应该要下的功夫。”

    “我发现你们提及开了多少会，做了多少功课，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任何实际的东西，甚至都没听你们提一下。”

    “在我看来，你们还是要多看多看多做走访嘛。”

    “你们不能总把目光放在补贴上。”

    “更不能因为你们的国营性质就可以让地方财政无条件的帮扶。”

    “银行贷款逾期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在你们没找到切实可行的办法之前，银行再提代贷款，只会提高坏账率，对你们，对银行都没有任何好处。”

    再看看钱志斌的脸色，再看看几位副厂长的脸色，他们刚才旁观者的态度不见了。

    原本以为今天带来了政策，带来了补贴，然而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一记当头棒喝。

    谢坤由浅入深，态度也从轻描淡写变成了语重心长，这都不是一个好预兆。

    最后，他目光一转，看了看凌锋：“相反，子弟校在解决退休教职工待遇的问题上，就做到了积极主动，思变，思苦，用心。”

    “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在座的各位恐怕还要跟凌锋同志多学习学习嘛！”

    轰！

    众人的脑瓜子像被雷轰了一样，嗡嗡的。

    谢坤肯定了凌锋的行为。

    并且把凌锋解决问题的方式作为罐头厂未来的发展方向。

    这是一朝翻身做主人啦？

    陈富荣激动抠脚，相信凌锋是对的，这小子真有远见。

    钱志斌呢，在恍然走神一瞬间之后，脸色阴沉得能挤出水，被凌锋骑了脸……

    张贵傻了，不是说好把凌锋赶走吗？为什么？副市长为什么要替凌锋说话。事情不应该朝这个方向发展。

    现在可以肯定的有两点：

    一，凌锋不会被处理，甚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二，经销部保住了，甚至可以做得更大。

    凌锋一脸平常地面对所有质疑、祝贺、愤恨的目光，这都在计划之中，只不过他不会高兴得太早。

    因为谢坤的处理方式有问题。

    凌锋的心中其实是一张满是问号的黑人脸。

    他心想，坤哥，你这是要整死我啊，差不多夸两句，指出我走的路没错就行了。你捧我没关系，别搞拉踩行不行？这不是招黑吗？

    看看面前这些震惊脸，他们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凌锋有这样的高光时刻。

    而且被谢坤直接捧到了钱志斌的头上。

    这是把钱志斌的脸摁在地上磨擦呀！

    但是这些都不值得凌锋感到高兴。

    达到预期的目标，只能说明自己把政策吃得透，只得说明自己的工作做到了位。

    可是，谢坤的抬举，却让他不得不面对新的难题。

    大佬谢在想什么？凌锋心中嘀咕了一句。

    接下来的会议内容没有太多的营养。

    会议结束，谢坤更是谢绝了宴请。

    离席前，他又耐人寻味地说了一句：“我看了看你们的报告，孙副厂长好像要退了吧？”

    张贵心中一紧，春天来了？

    然而谢坤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张贵：然后呢？你倒是看看我，提提我啊？别走啊！卧草……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谢坤的态度了，他在表示：副厂长这个位子空出来，我是知道的。但我不会说这个位子属于谁，你们的决定都不作数。

    张贵在送离谢坤的那一刻，重新坐回了椅子上，狠狠地抽起了烟，目光呆滞，整个人萎靡了一大截。

    罐头厂是市国营，厂一级人事由市国资相关单位主管。

    谢坤是刚上任主抓财政和教育的副市，国资相关的部门虽然不归他管，可是你总要钱吧，你只要要财政补贴，你就得看我的脸色办事。

    所以罐头厂的人事从这一刻开始，绝对绕不开谢坤。

    从谢坤的态度上来看，张贵的副厂长算是凉了。

    张贵想叫厂长，钱志斌自己都气得七窍生烟，哪还管得了他张贵呢？

    ……

    谢坤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办公楼。

    司机把车已经开过来了。

    凌锋缩着脖子准备溜，才没走两步。

    谢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突然喊：“小凌，陪我走走吧！”

    果然事情没这么简单。

    陈富荣搞不明白，谢坤这么看重他，他怎么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凌锋有两个方面的考虑，首先是谢坤肯定有目的，需要凌锋来完成。

    其交次，凌锋知道以退为进，往往可以替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东西。

    所以他才不会削尖脑袋往谢谢坤的面前凑。

    接下来就出现了这样一幕：

    谢坤和凌锋在前面走，后面跟工作组的人，再后面是缓行车队跟随。

    厂区赶上下班，厂里的工人和基层干部看到这一幕，自然会将事实夸大好多倍在厂里传播，速度和内容要超过几十年后的自媒体的。

    凌锋以不吭声的方式来应对谢坤多次侧脸的打量。

    “小凌，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说吗？”谢坤笑呵呵地问了一句。

    凌锋说：“大佬谢，你这是帮我吗？你真是害死我了。”

    随意提点几句是帮，把凌锋拔到一个不属于他的高度，还和钱志斌相提并论，这是就是害。

    谢坤掏出烟来给凌锋也散了一支：“我要是害你，只需不开口，今天你逃不过这一劫。”

    这一点凌锋没办法反驳，不过凌锋还是要杠一杠的：“无非就是把我的职务给撸掉，赶我出去。”

    “不过换个地方，我要做的还是得做，并不受影响。”

    “哦？”谢坤夹着烟抽了一口，笑眯眯地又打量了凌锋一阵：“你连被赶出去都不怕，我不过抬举你几句，你就怕这个样子，不应该呀？”

    凌锋说：“我欠你这么大一个人情，那是要还的，而且我知道，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凌锋说：“罐头厂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也不是靠哪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凌锋叼着烟有些惆怅地说：“国家从85年开始，GDP就已经迈入两千到四千亿美刀的行列。”

    “三年过去了，没有任何起色，也没看到任何突破的希望。”

    “这跟当下的国内形势和国际形势都有着重大的关系。”

    “不论是从领导层面，又或者是商业从业者，现在都想看到国门大开，实现真正的市场经济。”

    “可实际问题是，我们一边被老美掐脖子，一边也在痛斥自身的不足。”

    “就算市场真的放开了，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谢坤的头皮麻了，这是一个国营厂的小主任该有觉悟和大局观？

    凌锋用实事证明，超越当下这个年代该有的认识后，必定能立于人上，成就大业。

    凌锋接着说：“说回国内市场，我们缺技术，缺方向……而这两个重要的因素往往取决于研究性单位。”

    “国内研究人员四十万左右，科研单位多得数不清。”

    “他们拿着研究经费，研究出来的东西居然跟市场毫无关系。他们的研究课题居然不是源自于市场需求！”

    凌锋笑了笑：“我相信，现有的科研成果，除国防建设之外，能实现产业化的不足之十五。”

    “绝大部分的成果都躺在文件柜里睡大觉。”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让一家企业去完成自救，不太现实。”

    “绝大多数国营厂现在都面临同样的问题。”

    “产品滞销、库存超标、资金枯竭。”

    凌锋面色凝重，认真地看着谢坤：“这样的情况下，你让我在罐头厂扭转乾坤？大佬谢，你觉得可能吗？”

    谢坤全身发麻，但是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到底捡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

    凌锋的这个年纪，有如此的见识，和超出时代的理解力，就离谱。

    谢坤认定了凌锋对当下的时局吃得很透，而且他并没有否定自己。

    谢坤说：“跟你两次见面，两次让我刮目相看。”

    “第一次听你提到竞争力三个字！”

    “今天听你说做事的主动性。”

    “凌锋同志，国家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绝大多数的机会都是人为创造出来的。”

    “罐头厂的副厂长位子空出来了，我认为，你应该当仁不让地顶上去，你的意思呢？”

    我就知道……凌锋嘀咕了一句，当他被捧到和钱志斌同样高度的位子时，他就知道谢坤应该有大动作了。

    副厂长？张贵和张彤的表情应该会很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