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老太太还是和以前一样，会在窗户边看看书。

    唯一的好处就在于以前的夜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现在有人换了灯泡，让她在晚上还有了光明。

    不过傲娇的老太太还是嫌弃地看了一眼灯泡，也不知道弄这么大一个瓦数的做什么。

    嫌弃了灯光之后，邱婧一又在想一个问题，以往这个时候那个小子早就来了。

    为什么今天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来呢？

    早就已经没有了吃晚饭习惯的老太太，这两天好像又被凌锋养成了一些习惯。

    肚子有点饿了。

    咚咚咚！

    三声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邱婧一还在想，平常都是大摇大摆地进门。

    今天明明也给他留了门，怎么装腔作势地还敲起门来了？老太太哼道：“我是不是不让你进来，你就不进来了？”

    外面的人听到这话，先是觉得老太太像在撒娇一样，特别是带着海城腔调的老话，听起来很可爱。

    然后又感觉，老太太应该是在等别人。

    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低着头推门进去了。

    老太太不想去看进来的人，在这个时间点，除了那个讨厌的凌锋又能是谁。

    她冷冷地说：“你不想来就别来，没看到我现在都要休息了吗？”

    以往凌锋总会说几句类似于“老太太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之类的话。

    又或者是“我不来看看你，心里不踏实”的恶心话。

    不过今天为什么没反应呢？

    难道是因为经销部的生意并没有达到预期。

    邱婧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骄傲的人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就比如她自己，所以凌锋这个时候应该会难过吧？

    对身边的事向来不闻不问的邱婧一这一刻居然要安慰凌锋了，她抬起头来看到门口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愣了三秒……

    女子白裙飘飘，长发及腰，纤细的眉毛，眼珠子水汪汪的，也许正是因为灯泡的暖光打在她的脸上，如同开了柔光镜，让她的皮肤看起来又嫩又细，还带着仙气。

    她的到来，让这个房间里一下子就有了桂花的香味。

    “老师，我来看你了。”

    邱婧一呆滞的目光突然变得纠结起来，像是愤怒，但是愤怒当中又有一点喜悦。

    不过最终应该是愤怒大于喜悦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咬牙扭头，冷冷地说：“你走吧！”

    姑娘抿着嘴，眼眶里有点湿湿的，都已经好几年了，老师还不肯原谅她吗？

    她死死地抿着嘴，原本想帮老师做一些事情，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的破旧与昏暗让她难受了很长时间。

    今天打定主意，不管老师怎么赶她，她也要替老师多做一些事情。

    可是这个房间当中，就算在明亮的灯光下，看起来也如此的整齐。

    桌子上摆了些瓶瓶罐罐，里面似乎还装着一些食物。

    本来挺担心老师的，现在看到这一切，姑娘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老师，你身体活动不方便，做这些事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别把自己给伤着了！”

    姑娘来到邱婧一的身边，柔声劝说着。

    邱婧一明明可以说这些事是别人帮着做的，可是要强的邱婧一绝对不会表现得软弱，再加上和这个姑娘赌气的心思。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就要做！”

    “当初我不让你跳舞，你不是也一样去了吗？”

    邱婧一的话出口时，又觉得多管闲事了，她只是老师不是家长，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她的前途？

    不过心中就是堵着一口气，就是想闹别扭。

    邱婧一喃喃地说：“你走吧，以后别来了，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这一次过来，依旧没有关系改善的样子。

    姑娘也不指望老师能够原谅她，看到老师的身体还好，看到老师的生活环境有所改善，她的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老师，再过两天，罐头厂建厂周年庆，请了我们团来演出……”

    “到时候，你能来看吗？”

    姑娘想向老师证明就算追求自己的热爱，也是值得被重视的。

    她从小到大的愿望已经实现了，现在也可以登台了，希望曾经的老师能够亲自到场看她表演。

    邱婧一对她的期望可不是这样的前途，她冷冷地说：“你觉得我会去吗？”

    这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

    按照邱婧一现在的态度，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会去才是正常的。

    之后，姑娘再说什么，她都不想说话了。

    凌锋回了一趟学校经销部，下午的生意比上午还好，所以又把收来的牛奶做了一部分黄油，做了一部分炼乳，然后把手工冰淇淋都做好了之后，这才想起还没过去看老太太。

    招呼着李东来和赵继先把东西先拉到冷藏库里去，凌锋匆匆忙忙地去邱婧一的家里。

    上楼的时候，一道身影在昏暗的楼道中往下走，初夏的风穿堂而过，吹动她的秀发，撩动她的裙摆，卷着一阵桂花香扑面而来。

    这一刻，就连画面都变成了慢动作。

    “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登……人生，梦如路长，让那风霜，风霜扑面上。红尘里……”

    凌锋狠狠地摇了摇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倩女幽魂？我不会是见鬼了吧？鸡皮疙瘩起一身。

    一溜烟的功夫，怎么就看不到人了呢？唯一让凌锋确定刚才自己的确跟一个白衣飘飘的姑娘擦身而过的，空气当中还残留着桂花的香味。

    二十二岁的人了，轻浮了，怎么能看着一个姑娘就发呆呢？

    朝上走了几步，凌锋又摇了摇头，可惜没看清脸。

    凌锋推门进了邱婧一老师的家，还在琢磨刚才的事情，可能目光有点呆滞，魂不守舍的。

    邱婧一心中有火，忍不住抱怨凌锋这个时候才来，可是一看凌锋情绪不太对，心肠又软了。

    也许是婚姻的失败……也许是事业的不顺……为退休教职工谋福祉的事也搞砸了……

    邱婧一想到这些年的经历与那些执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更添了一丝苍桑，叹了一口气，送来了感同身受的安慰。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期望越高，失望也就是越大。”

    “不要太执着，平常心去面对得失就可以了！”

    凌锋歪着头，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地说：“是，老太太说得有道理，虽然经销部一天卖了三百多块，我也不该嫌弃它。”

    邱婧一：……

    三百多块？

    邱婧一觉得这个数目已经很夸张了，怎么看凌锋现在的反应，应该都算是一种炫耀。

    刚才的安慰就算是自作多情，邱婧一再次回到那个傲娇的状态当中。

    她不明白，明明卖了三百多块，怎么还一副不满足，不高兴的样子。

    凌锋不是不高兴，而是在想为什么房间里有桂花香。

    琢磨了片刻后，坚信应该是被楼梯间的桂花香给洗脑了。

    凌锋把早上打来的热水倒在盆子里，兑了一个合适的水温，再试了试温度，这才端到邱婧一的脚边。

    给老太太泡脚是一个讲究的事情。

    凌锋一直都觉得在老人的身上总会出现些矛盾的情况。

    就拿泡脚来说，热水脚可以舒筋活血，但是年纪大的老人绝大多数都是有心血管疾病的，泡热水脚会加速血液循环，风险极高。

    像这样的矛盾体还有很多。

    凌锋为了让老太太晚上能睡好，泡个热水脚很有必要，只不过在水温上就有严格把控。

    邱婧一生在旧社会，长在战乱中，活在新社会，保守的思想促使她完全无法适应自己的脚被凌锋拿在手里按在水中。

    她会挣扎，不过马上就妥协了，因为还挺舒服的。

    “经销部一天卖了三百多块，有多少利？”

    凌锋算了算：“四成吧！”

    “嗯？”邱婧一眉梢一挑，撇了撇嘴：“唯利是图！”

    凌锋嘿嘿笑了笑：“要养这么多退休教职工，我也只能当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了。”

    邱婧一只是习惯性地说话难听而已，对凌锋这么负责人任又有担当的男人，她还是很欣赏的。

    她又问：“如果生意一直这样，就能养活所有退休教职工了？”

    凌锋摇摇头：“一个经销部肯定是不够的，还得继续拓展业务。”

    “谢老师和洪老师的收入一上来，其余的退休教职工肯定也会要求入职。”

    “还得给他们找找事情做。”

    这帮退休教职工现在是挺矜持的，但是在真正的利益的面前，没几个人能把持得住。

    凌锋轻描淡写的样子，让邱婧一认为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凌锋翻了翻嘴皮子，一边给老太太搓脚，一边说：“经销部生意这么好，传到厂里，还得看看一众厂领导怎么处理，只有挺过这一关，拓展业务才有可能。”

    “哼！”

    凌锋知道老太太不是哼他，大概是为退休教职工所受到的待遇不忿。

    又或是对厂里那帮不作为的领导感到气愤。

    凌锋低着头搓脚，邱婧一垂目看着他不停晃动的头顶，眼神当中难得地露出一丝温柔，沉声问：“如果他们要处理你，你怎么办？”

    “装孙子呗！”

    “你会装孙子？”邱婧一表示不相信。

    凌锋抬起头，咧嘴朝老太太笑了笑：“我不是正在装孙子吗？”

    邱婧一翻了个白眼，不想看凌锋，不过马上又觉得两人的对话挺有意思的，抿着嘴破天荒地笑了。

    真是石头开了花呀！

    邱婧一既然笑了，也破了功，就不再掩饰自己对凌锋的关心。

    “你刚离了婚，厂里又有传言你那个前岳父有可能要当副厂长，加上你跟厂长之间的矛盾，他们不拿你做的事情大做文章？”

    老太太笑得阴阳怪气：“我反正是信的。”

    凌锋说：“没事，学校里如果搞不成，就到外面去搞，反正我已经让人开始在外面卖货去了。”

    邱婧一就知道凌锋不是个装孙子的性格，要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跟厂长对着干。

    凌锋给老太太把脚上的水擦干，不怀好意地问：“老师，我以为你不会关心人呢？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

    “切……”

    邱婧一冷哼，对凌锋的自恋表示不屑，不过这番话倒像是勾起了那些回忆，这让她不得不叹：“关心又怎么样，在意又怎么样，人家根本不把你的关心和在意放在眼里。”

    凌锋不明白老太太这个时候的怨气为何突然又加重了。

    不过老太太的话让凌锋也陷入沉思当中，喃喃地说：“记得以前在老家，吃大锅饭，搞集体所有制。”

    “干得多，得得多！”

    “除了上学，我还要捡狗屎！”

    “来下乡的知青会给我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出去看看。”

    “我爸是村之书，他觉得田地就是天，农民就应该好好种地，读那么多书来做什么？难道就像那些知识份子一样，回到农村受再教育？”

    “后来我去当兵，他堵家门口拿着扁担扬言要打断我的腿，最后，我不还是去了吗？”

    邱婧一听得全身都在发抖：“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当爹的？”

    凌锋嘿嘿一笑：“后来我当兵提干立功，喜报送回家的时候，听我妈说，他经常看着门口那块军属的牌子和喜报傻笑呢！”

    “邱老师，我就是想告诉你，有的事情它不一定按照你的思路去发展，但并不见得是坏事！”

    邱婧一脸色一沉，毛头小子教育起我来了？

    不过再一想，凌锋的父亲做的事情虽然过分，但是自己过去对学生的苛求与命令不是同样很过分？

    邱婧一转念再想，不对，我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知道绝大多数的事情的走向，我那是不想他们走弯路，跟凌锋的父亲没见识那是两码事！

    就算是在思想上有了松动的迹象，但是邱婧一依旧是不承认自己有错的。

    但是那个姑娘委屈的模样在脑海当中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还记得当初她选择要上舞蹈学院的倔强模样，又想了想自己当时的冰冷嘱咐：“丑话我已经跟你说在前头了，你去跳舞，对不起你的天赋，也对不起你的家世。”

    “明明可以做一个对社会有突出贡献的人，为什么要去当花瓶？”

    “你对不起我对你这么多年的培养！”

    邱婧一有点痛苦地闭上眼睛，凌锋给她盖上了被子：“老太太，乖乖睡觉，我先走了。”

    正当凌锋要走的时候，老太太突然睁眼问：“凌锋，你要老婆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