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城，某胡同口。

    一群男男女女手持火把，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来到一堆专门设置好的火点前，隔着层层堆叠沙包组成的隔离带，对目标指指点点，也对路边装满水的各式容器充满好奇。

    夜幕下，众多火把就像沸腾的光，照亮着每个人或兴高采烈、或凝重庄严的脸，也照亮人群里跑来跑去，欢呼雀跃没有烦恼的小孩子身形。

    老者回过头来，看着在火焰热浪中有些虚化扭曲的众人，心下很是大慰，这些可都是敬他尊他，爱听他说话，愿意跟着他干的好街坊，好邻居，好晚辈啊。

    他抖擞精神，心里发狠，有这么多人的拥护，这件事情今天一定得干成了，干漂亮了，狠狠压隔壁街区的老赵头不可。他平常仗着当里长（基层职务，类似于街道办主任）的儿子，在自己等老家伙面前耀武扬武，现在有事上门了，自己支棱起来，就可以尽情还击：

    “老子还没老，不靠儿子，就凭自己！”

    心里想着老赵头在自己面前垂头丧气，满脸不服又不得不认输的模样，心里暗爽的老者面上却沉声说道：

    “街坊们，今儿聚集大家在一起，相信都知道了，咱们街道哇，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众人人头攒动，交头接耳，嗡嗡声不绝。

    老者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大声说道：

    “冬天过去了，春意呢，来了，但是，那个天干物燥的，走水的可能呢，也在大大的增加！”

    这句话一出，众人一片骚动，有许多人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老者再度提高音量，中气十足地吼着：

    “水火无情，这灾劫来了呀，谁都不好过。所以呢，我和几个老伙计就琢磨着，在今天晚上，召集大家在一起，我们呢先放把火，给大家瞧瞧，这走水呀，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大伙儿遇到了，又应该怎么办。”

    “这就叫，就叫消，消，消……”

    老者说兴奋，一时卡词儿了。

    万幸他旁边一个机灵小伙子儿及时发现了他的窘迫，连忙在耳边提醒道：

    “消防演练。”

    得到提醒的老者，瞬间将自己熟背了好几遍的台词，其中有些生僻的词语与自己的人生经验串了起来：

    “对，消防演练，这可是救人救命的大公德啊，咱们今晚这场法事一做，人人都能进祠堂，烧高香，祖宗对我们刮目相看，后代子孙要承我们蒙荫，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众人轰然应道，可其中有多少人真正明白这件事的意义？

    估计寥寥无几，但是这汹涌的热烈气氛，高涨的群众热情，让老者旁边本来还想纠正下老者语句的机灵小伙儿闭上了嘴巴。

    得，群众工作不好做，既然达成了目的，就老爷子高兴吧。

    而老者的确越说越高昂，开始随性发挥起来：

    “街坊们，这个消防演练的大公德，是这么弄的。看这些火点，稍后我吼一嗓子，大家跟着做，把火把丢到火点上，就会走水啦。然后等火势起来了，大家看一会儿，听我的号令，当我说走水啦的时候，大家就按照事先沟通好的走水措施，拿上锅碗瓢盆，救灾救火。”

    “做得好的，咱们呀发赏钱，大家说，好不好？！”

    “好！”

    众人再次哄然应诺，这次倒是真实和有力了许多，少数不在乎几个赏钱的，也觉得有热闹可看，比黑灯瞎火冷飕飕的在炕上暖被窝好玩多了。

    吩咐妥当，老者用眼神向机灵小伙儿示意，见他核对了下时间，点了点头，就鼓足干劲地吆喝起来：

    “祖宗们显灵呦，保佑这条街平平安安，稳稳当当过日子哦耶！”

    吼完这一嗓子，老者就把手中的火把，丢到了火点中去，旁边的众人有样学样，纷纷朝火点丢下火把，口中还念念有词：

    “祖宗庇佑，媳妇儿怀上大胖小子，香火延绵，不要断在不肖子孙这一代，保佑保佑。”

    “上苍有灵，保佑家里生意兴隆，财源广进，餐餐吃饭，顿顿有肉。”

    “先圣恭听，弟子苦读诗书十二载，披肝沥胆，朝寒暮雪，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金榜有名，考中所谓公务员，衣食无忧，敬请有道先生慧眼如炬，掘弟子才华，得伯乐知遇之恩。”

    ………………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许愚昧，也许麻木，可都是普通人一辈子渴求之事，卑微而真实。

    机灵小伙儿在人群中若有所思，在心里告诫着自己，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是做得太高太平了，完全忽略了上峰要求深入再深入的指示，需得好好改进。

    而此时，点燃的火焰，沿着预先设计好的线路，将火点范围内的草、树、还有一栋专门空出来的残破废屋吞噬在火舌之中，蔓延扩大，变成了滔天火海，并向四周散发出凶恶的热浪，摇曳光线间，几似有妖魔显形人间，逼得人群发出一阵阵惊呼声，然后步步后退，远离危险。

    有人见火势凶猛，烧红了眼前的世界，心胆俱寒，在人群中鼓动：

    “啊啊，我们惹怒上天了，这是天上降下的惩罚，大家快逃命啊。”

    人群一阵骚动，眼见得火势越烧越烈，被隔离带困住，无法外扩，居然有向上冲天之势，明明还在隔离带后院很远，都纷纷后退不止，隐有退缩之意。

    机灵小伙儿见形势急转直下，连忙拉住老者的手臂，疾声在耳边提醒：

    “快带着大家救火，这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是狗熊一辈子还是光宗耀祖，就看现在啦！”

    原本同样有些胆怯的老者闻言，浑身一颤，想起了自己被老赵头支配的恐惧，老脸一横，高声呐喊：

    “街坊们，走水啦，大家跟我去灭火。现在都准备妥当了还不敢上，练练手，等到自己烧起来，我们又能靠谁呢？大家并肩子上啊！”

    说完，一马当先，抢先提上早就准备好放在路边的灌满水容器，一个箭步就来到隔离带后面把水桶一泼，将要噬人而出的火舌挡了回去。

    虽然下一刻，火苗又气势汹汹的反击回来，但是老者的英勇表现，依然赢得了人群的注目和认同，机灵小伙儿趁机高喊：

    “亲人们，一起上啊，反正又没有损失，多表现表现拿赏钱啊！”

    之前埋在人群中的托儿也见机行事，高喊着：

    “快动啊，灭火有赏钱，大家快抢啊！”

    瞬间，原本有些动摇的人群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然后再沸腾起来，众人高喊着：

    “快抢钱啊！”

    人人争先，从路边捧起盛满水的容器，纷纷在隔离带后向着里面的火魔浇上一份自己的努力。有些机灵鬼嫌浇一次太少，显不出自己的功绩，来来回回跑好几趟，竟先卖力。

    多数人都陷入到活动的狂欢和赏钱即将到手的喜悦中，只有少数人察觉到了，路边的盛水容器怎么只见多不见少？里面的水总是满满的？

    这些人满脑袋问号，却在这沸反盈天的火焰和抢险救灾狂热中，问不出口，只能随波逐流，心底暗暗琢磨，而那个机灵小伙儿同样内心暗暗琢磨，不过他是在暗自叫苦：

    “呃，这个因为消防演练而支出的赏钱，上面给报销不？”

    此时已是19点过，孟玥火烧天都城的计划已经开始，诸如这个胡同口的星星之火，在天都城内的每个街区都在上演，情节大同小异，不再赘述。

    城内各处公安局下辖，专责消防走水事务的公安二科，都接到了来自辖区内的火情举报。

    一个两个还好，现在是辖区内所有区域，都在闹走水险情，这样的异常，凡是有点见识和头脑的人，都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起又一起普通的走水事件，而是有预谋有计划的全城群众事件。

    虽然这些群众的口号喊得漂亮，说是为了防止类似事故发生，锻炼广大百姓自力自救能力而开展的叫什么消防演练，可在一些头脑灵活的人看来，这和十多年前为了抓捕血影闹出的动静没有区别。

    而那次事件的结果是什么？

    在这座城里统治了近四百年的前王朝轰然垮塌，皇帝换了总统，大臣变了议员，衙门成了公署，里面管事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想到此处，很多人都脸色发白，瑟瑟发抖。

    各处公安局的管事之人无奈之下，只得将二科人手分散开来，奔赴各地火情，不求控制和消灭走水，但求在现场与这些平头百姓搭上话，搜罗到此次异常事件的蛛丝马迹，好给自己躲灾避劫提供哪怕一丝丝的帮助。

    刚刚经过一轮王朝更替的这些人，似乎又看到了一轮新的时代浪潮汹涌扑来。

    而当浪潮打下，不管是平民还是官员，是罪魁祸首抑或无辜民众，统统都被荡平，碾为齑粉。所以，各处公安局的管事人们，开始高频次多密度地上报天都城内的火情和异状，无一例外都提到了一句话：

    “天都城内有异动，请上面戒严维稳。”

    他们都是官场老油子，政治敏感和甩锅技能自是练到了满级。

    个别有心人知道些内情的，一边上报，一边暗自处理掉自己的马脚。

    两天后会有火情发生在天都城？谁造的谣，我怎么不知道。

    青龙会，那是什么？不清楚，别找我。

    庆云，这人谁呀？不认识，别问我。

    就在这些人忙于收拾手尾之时，被他们派出来的公安局二科消防干员们已经来到各处火点，亲眼见到了各处群众积极抢险，奋勇灭火的雄伟力量，部分干实事之人，已经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开始现场指导，融入群众之中。

    可另有一部分人，见到热火朝天的群众运动，眼珠子一转，起了坏水儿。

    比如正好来到本章开头胡同口这块火点的两名干员，见到了人民群众在老者带领下，已经基本将火势控制，甚至有消灭的趋势。

    毫无疑问，就以他们的水平来看，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做的很好。可他们做好了，两人负责的两日后真正火烧天都城怎么办？

    也像现在这样，不起半点骚乱作用的地被扑灭吗？

    如果这样，那还烧什么天都城？

    烧只是手段，乱，才是目的。

    为首之人眼中凶光一闪，向旁边瘦小同伴使一个眼色，瘦小者会意，转身隐于黑暗中，而为首之人则露出大笑，假作热心群众，向着群众中心的老者靠近。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靠至近前，正准备对老者动手，突然一只手从后伸出捂住了嘴，然后喉间一凉，只看见一朵红梅在眼前盛放，然后就陷入黑暗。

    一直跟在老者身边的机灵小伙儿打了个寒颤，刚才他亲眼目睹了有一个汉子窜到老者身边，正意图不轨之时，就被人从后暗杀，只留下一点点红梅滴落，然后就拖入人群，消失不见。

    悄无声息，无人知晓，没有谁发现刚才已经有条生命逝去在热火朝天的人海中，除了自己。

    这就是地下战线的恐怖和残酷吗？

    他刚刚因为组织演练活动顺利举行而升起的骄傲，消失无踪，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做基层群众工作吧，那条战线不适合自己。

    他还不知道，刚刚出手的那位“安保人员”，现在正被同事骂的狗血淋头：

    “丁四，你丫的背后封喉之术会不会用！不但被人看见行凶现场，还留下了好多血迹，都快组成梅花了。你小子的结业考试，买通了考官吗？”

    “丙三，少在那埋淘我，目击者是工会组织方，自己人，给他们做个示范，增强信心而已。至于那朵梅花，这是艺术，你个粗坯不懂！再说了，你的那个目标呢？”

    “呵，你以为我像你。偌，那边墙角阴沟里，死不瞑目地躺着了。”

    “啧，真是没有美感的家伙。”

    “少放大话，有种你把手上的这具尸体别丢墙角，放新华宫去，摆弄一个你想要的艺术效果，我看你敢不敢？”

    “谁说我不敢的，除了圣地天都山小院，有本大爷不敢去展现艺术的地方吗？”

    “闭嘴，盯紧人群，不要放过一丝一毫，捕猎队就要到了，我可不想受阁内的处罚。”

    ……………………

    斗嘴吵架的声音消弭在黑暗无人处，那里既是黑暗与邪恶滋生处，也可以是罪恶与血腥的葬身地，只留下光明和美好在人前。

    一行人穿梭在天都城的大街小巷间，按照固定的路线巡逻着，光与影在他们身上扫下交替的斑驳。

    队伍中突然有道士装扮的中年人开口：

    “补天阁的人负责现场安保工作，还真是用对了人啊，也只有他们才能在人群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刺杀或者护卫工作。”

    有一名身姿婀娜的女性娇笑着应和：

    “那是自然，可惜啊，补天阁最主要的精锐都去了天都山，也不知道双方会否内战，能有多少人会活着回来。”

    这一行人闻言都是目光连闪，作为圣门其他门派中人，其实对于补天阁元气大伤之事，分外意动。

    队伍中作行商打扮的矮胖子突然叹息道，岔开了这个敏感的话题：

    “按照那位孟家主的安排，本门薛门主和花间派门主恨水先生带人去了使馆区，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我们这里出了问题还可以弥补，那边可是洋鬼子的地盘，虎视眈眈准备从这里撕肉喝血呢。”

    苦脚力夫打扮的壮汉闷声说：

    “洋鬼子又怎么呢，同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样吃喝拉撒逛窑子，有啥好怕的。”

    女性给了他一个鬼脸，鄙视道：

    “粗鄙武夫，不知道睁眼看世界。”

    壮汉睁大眼睛正要开口反驳，道士打扮的中年人突然语速加快喊道：

    “右前方，八大胡同交汇口，十个人，为首者绝天地通境界！”

    队伍中一直没有开口掺和的为首之人，言简意赅三个字：

    “全力，上！”

    然后浑身紫气电闪，当先如箭般向着右前方急射而去，身后是各种身形，冒着各色的微茫，疾驰在后。

    天心莲环的黄，天魔大法的黑，道心种魔大法的白，紫气天罗的紫，还有其他各色圣门功法的光，在天都城内四处流淌，渐渐汇入普通人家的灯火和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点缀了夜幕星空。

    而类似的故事，在此时的天都城内到处上演。

    居民区，工厂，学校，商业区，都燃起了星罗棋布的橘红火焰，被万家灯火簇拥着，相互之间有多种多样颜色的流动光芒连通，共同形成了茁壮成长起来的灯塔，照亮夜空，让光明更神圣，也让黑暗更深邃。

    这一幕与夜幕之上的寒星交相呼应，一冷一热，一静一动，相映成趣。

    这一刻，天都城是热闹的，也是辉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