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还是更加强硬和主动的真实抢先开口：

    “刚才我和孟大小姐聊过了。”

    接下来是，他絮絮叨叨将孟玥与其的对话，原原本本都阐述了一遍，毫无藏私之意。末了，他还询问另一位当事人：

    “你认为，孟大小姐给出的提示，究竟是什么？”

    徐洛魂沉默半晌，才幽幽回应道：

    “大小姐给出的提示，有两个。”

    “啊？有两个？”

    真实万万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粗鄙中年人，如今却如此敏锐，居然发现了自己完全没有注意的提示，还两个。

    “第一，大小姐在你面前，称呼我为大粽子。”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没人的时候，不都是这样称呼你的吗？等等，没人？”

    “是的，就是没人。从她那样称呼我的第一次起，1924年12月31日晚，导江书会的那夜（本文第二十四章），她就在提示我俩。”

    说到这里，徐洛魂凝目深深看着红叶海波浪间的斑斑星辉，缓缓吐出之前被一叶障目的提示：

    “在她眼里，真实你并不算人。所以今晚她和你的谈话，一直在你面前称呼我为大粽子，就是这个提示。”

    “呵呵，我不算人，那算什么？还有一个提示呢？”

    徐洛魂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轻叹着说：

    “是大小姐的态度。”

    “态度？”

    “你不会真以为大小姐是进步女青年，就认为她很开放，在男女关系上很随便吧？面对你近似于调戏一样的话语和态度，她生气归生气，可从不避嫌，为什么？”

    真实哑然，他之前以此一直挑逗孟玥，纯粹是看大小姐的乐子，可没有真的当真，没想到如今被徐洛魂反将一军。

    徐洛魂越说越是自然，也越是感叹大小姐的神奇：

    “正如大小姐在你面前的表白，她爱我，所以虽然对你很是不爽，但依然……”

    话未说完，就被真实冷冰冰地插话打断：

    “所以，在她和师傅眼里，我真实，无论再怎么折腾，闹得再厉害，依然只是你徐洛魂的一部分，只是个口花花，油腔滑舌的浪荡子，是吧？”

    “师傅依然视我为弟子，孟玥也爱我，只是爱着的，是那个笨拙木讷的徐洛魂，而不是嘴巴贱讨人嫌的真实，对吗？”

    最后一句反问，多少愤懑和不甘，潜藏在平静的语气下，徐洛魂又岂会不知，他斟酌着词语，说起了另一个与之关联甚深的话题：

    “我找到至高了。”

    听到此言的真实，顿时抛开了关于自己在洛天都和孟玥眼里身份定位的自怨自艾，震惊无比：

    “找到了？！！！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我们付出那么多代价，都一无所获，明明之前你还无所头绪，怎么眨个眼睛你就找到了？”

    旋即，他反应过来，语渐癫狂：

    “等等，我和孟玥谈话的时候，你又去了那个地方，见了顾雪缘，对不对？！！”

    “是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当年发现了什么，现在都告诉你了，对不对！！！”

    徐洛魂百般不愿，但还是咬着牙齿，将自己与顾雪缘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真实，同样没有藏私。

    毕竟，两人当前的情况是一体双魂，在想些什么根本瞒不住。

    更何况，有些黑历史，如果只有自己知道了，算是社死，可如果有第二个人，呃，第二个身份知道了，那一起社死的人多了，社死也就不再是社死了。

    所以，徐洛魂还在最后特别补充了一句：

    “按照雪缘的提示，衣服一直在我们身上来看，至高，其实早就被找到了，只是我们一直视而不见而已。”

    “所以，你，真实，不是徐洛魂的一个副人格，或者分魂这么简单。”

    “你，是徐洛魂的，至高！”

    两人间一阵沉默，直到真实低沉的声音响起：

    “话说，如果我是你的至高，也就意味着你最迟在五岁时就觉醒了至高，是有史以来最早觉醒至高之人，对吧？”

    “是的。”

    “那也就是说，我现在能这样活灵活现与你对话，展现出一个人该有的活力，是因为当时的徐洛魂，无意间分割了自己的神魂和人性赋予了我，最终形成了我这样一个人。师傅、顾雪缘、大小姐，都是这样认为的，对吗？”

    徐洛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确认：

    “是的。本质上，你和我，都是当年那个活下来的小孩的不同人格，只是你被分离了出去，附着在至高之上。”

    真实没有去管什么至高不至高，反倒语气开始古怪起来：

    “所以说，结合孟大小姐的提示，还有你这里透露的情报，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哥哥遗留的灵魂，而是徐洛魂这个主魂下的分魂，就像人也会生气的那面一样。”

    “是的。”

    “得出结论就是，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什么魂魄灵性之类的，人死了就真的没了，包括徐洛魂的哥哥，是吗？”

    徐洛魂苦笑一下：

    “是的。”

    “所以你在体内那个神秘地方，见到的顾雪缘？”

    徐洛魂硬着头皮回应：

    “和你类似。”

    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真实破口大骂：

    “日呦，徐洛魂你这个银人，居然对着自己发情，还卿卿我我这么久，没见过这么恶心的脏东西。”

    “滚粗，你TMD还在师傅和大小姐面前秀恩爱，估计一肚子坏水的他俩，指不定背后怎么编排呢。”

    “混蛋，老子真实的一世英名和脸面，都被徐洛魂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丢光了！”

    徐洛魂臊得满脸通红，被自己说自己对着自己发情，还真是羞耻得当场原地爆炸，社死当场。

    “我，我，我这以前不是不知道嘛，顾雪缘，她又没有直接说，包括你自己在内，不都是毫不知情吗？”

    “这怎么能怪我？”

    徐洛魂越说越理直气壮，社死的黑历史，死都不能背。如果真的要当场去世，那所有的徐洛魂都不要跑，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再说了，你不也知道她的存在，把她当成自己的弟妹看待吗？还傲娇地对她说过，你怎么看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洛魂！”

    “啊啊啊！臭小子，闭嘴呀！！”

    “赶紧给我忘记，从你那满是水的脑子中，给我倒出来呀，混蛋！！！”

    真实抓狂的声音，不停回荡在徐洛魂的耳边，让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郁闷尴尬的情绪缓解不少。

    现在已经社死的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并不介意也把真实拉下水，一起原地爆炸。

    “呵，女人，告诉你，这个地方是我罩着的，你可以不放我进去，我也不会放你出来，打扰我们的小洛魂。”

    徐洛魂已经完全放飞自我，COS着真实那拽不拉几的口吻，继续爆料某人的黑历史。

    “啊啊啊！！！”

    声音在耳边疯狂尖叫着，徐洛魂似乎看见某人两手抓着头，不停抢地碰撞的画面，心情很是愉悦。

    “这就是这两天，师傅和大小姐的感受吗？”

    徐洛魂又是兴奋又是羞耻地想着，都忘了继续刺激真实了。

    良久良久，真实虚弱而疲惫的声音才传来：

    “有点不对呀，如果我是徐洛魂的分魂和至高，他体内血色空间中的顾雪缘也是分魂，那没道理我不知道的，她知道。”

    徐洛魂的面色一僵，神情顿时凝滞了，只听见真实的话语继续传来，此时多了几分戏谑和嘲弄：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作为主魂，早已猜到了这一切，却一直不肯接受自己疯了的事实，所以故意装作不知道，却不料被分离出来的分魂记住了，所以上演了一幕你知我知大家都知道，却都故意装作不知道的大戏。自己精分，饰演男女主，自己对自己情深款款。咦～，这么恶心的戏码，你还能演的如此传神。”

    “啧啧，呵呵，哈哈，嘻嘻！”

    最后的几个感叹词，让徐洛魂彻底破防了，他两手抓着头，用后脑勺不停撞击地面，以头抢地，似乎要把这段黑历史，从脑海中撞出去。

    “咚咚咚”声在漆黑寂寥的星夜下传出去好远好远，也不知道那边小院中的众人，是否能够听见一个中年男人，尴尬而又强自控制的心扉。

    四十岁的男人，总有不能言说的秘密。

    又是一个良久良久以后，徐洛魂无力地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完全是被玩坏了的样子。

    “平静下来了吗？呵，我还以为你会再拖延些时间呢。”

    真实略带嘲讽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

    徐洛魂闭嘴不言，只有真实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一如这么多年的相互吵闹，还有陪伴：

    “既然平静了，我们进入今天的主题吧。话说过去这么多年的苦苦追寻，我俩都没有意识到自身的问题，也许不是意外，而是真正的徐洛魂，他自己在抗拒着这个原因，拒绝着无法再听到哥哥的声音，无法再见到亡妻的现实。”

    “所以下意识蒙蔽了我俩的意识，让我们兜兜转转，一直在原地徘徊。”

    “而现在，我俩通过大小姐，还有顾雪缘，也就是自己的提示，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了。那么，是否意味着，真正的徐洛魂，终于愿意接受现实了呢？”

    徐洛魂，或者说一直以来只是徐洛魂其中一面的主魂终于开口回应了：

    “因为不接受现实的话，他就没办法接受大小姐的爱。”

    主魂和分魂，同时再次陷入了沉默。

    第三次良久良久以后，分魂真实略带苦涩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以，这些年，我和你，都只是他所做的一个梦？噩梦！”

    “是呀，这真的是一个可怜，可悲，可憎，又讨厌无比的噩梦呀！”

    主魂徐洛魂难得赞同真实的意见，幽幽感叹道。

    “呵，我俩在这里做噩梦，而那个被分配到顾雪缘这个角色身上的分魂，如果他有意识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我猜没人时，他的感想一定全是抠脚趾的尴尬，还有满头满脑的问号。我睡了我自己？我被我自己干了？我被我自己叫了妾身？我让自己叫了我自己夫君？”

    “我草（一种植物），我和我自己睡在了一起？”

    主魂徐洛魂极其罕见地用一种连绵的问句，加上橘里橘气的怪腔调，回答了分魂真实的问题。

    然后，两人同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果然社死这件事，如果只有一个人，那就无事发生，强装镇定，如果是两个人，那恨不得对方去死，如果是多人同时社死。

    OK，大家都是一路人，你好我好大家好，那才是真的好！

    第四次良久良久之后，主魂徐洛魂止住笑声，非常放松，非常慵懒，仿佛放下了什么千斤重担，轻松地说道：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俩该上路了。”

    真实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同样很是轻松：

    “呵呵，那我先走一步，你跟上。”

    “嗯，待会见！”

    “待会见！”

    主魂徐洛魂看着眼前的火红似海的叶浪，还有缝隙间斑斑星辉，口中喃喃吐出最后一句话：

    “真的好想，再看一眼锦绣河山，走一走烟火人间呐。”

    语罢，细长的双眼被眼帘轻轻盖上，陷入黑暗。

    徐洛魂体内，血色空间。

    此处依然空旷，死寂，无声，无息。

    空间下部的通体黑红色胶状水体，还在不停向着空间内部，散发着缕缕虚幻的光线，就像条条细微蠕动的长虫，好似要吞噬覆盖整个空间。而胶状水体本身，依然是那凝滞的血液，猩红恐怖，偶尔轻微的上下起伏，如生物快死时，本能地抽搐。

    无论进来多少次，没有了黑白画卷和顾雪缘，此处依然充满死亡和血腥，以及惊悚。

    先到一步的真实，此时已经站在化成胶状水体的血海之上，幻化出身形。

    他梳着新时代的寸头短发，发丝还根根直立，不屈向天。浓眉却没有大眼，只是配了个细长的咪咪眼，眼皮开合间，锋芒隐隐。五官粗犷，常人之姿，只有从左上眉到右眼眶有一道45度角伤痕，挂在眉心间。嘴角微下弯，挂着人生的重担，不见笑颜。

    他看着慢了一步，紧随身后在血色空间慢慢浮现出身影的主魂徐洛魂，沉声说：

    “血影还被封印在最下面，看来你我还没有解决最终问题。”

    主魂徐洛魂站在血海上，凝望着胶状水体下方最深处，轻声说道：

    “这就是我们两人的终末了，一切都交给那个继承了我俩遗蜕的人吧。”

    真实右手一抬，黑沉幽深的誓约出现在手上，直指对方：

    “临到最后，我想问，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真实，而你，给自己取了名字吗？”

    主魂徐洛魂微微一愣，继而叹道：

    “事发突然，时间太短，我没有想过名字的事情。”

    “那很遗憾，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要消散，你甘心吗？”

    主魂徐洛魂同样右手一抬，相同的誓约长剑出现在右手，仿佛镜像一般，自嘲道：

    “我用了十来年徐洛魂这个名字，习惯了，就这样吧。无名无姓，没有锚的上路，也挺好！”

    真实的嘴角拉起一抹嘲笑：

    “嘿，随你高兴。不过，我真实的路上，最后居然是你这个无名之辈相陪，还真是丢脸啊！”

    无名之辈飒然一笑：

    “生死不过一道疤。真实，你和师傅一样，着相了。”

    两把一模一样的誓约，重重在血海之上撞击，发出最后的金铁交鸣之音。

    “呵，黄泉路上，可别太寂寞啊！”

    “哈哈，当然！”

    伴随着不断的剑刃碰撞，血色空间开始慢慢褪色，连同那两道不停争斗的身影一起，渐渐消散，重归黑暗，直到徐洛魂，睁开了眼。

    洛天都，孟玥，叶繁星，干细娥四人站成一排，看着那躺在地上整整一晚的中年落魄汉子睁开了眼，细长眼眸中，是从未见过的温柔，和对生命的眷恋。

    他直起身，坐在清晨湿润的土地上，半转身，背着黎明的光，轻声对着四人说：

    “我回来了。”

    晨曦，洒满了背影，还有四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