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天都随性地走在大街上，脚步一癫一癫，没个正形，嘴上叼根狗尾巴草，上下晃悠，右手提溜着一根从破庙中随意拾取的，半米高拇指粗细木头棍子，在手上转溜着，就像在课堂上转溜着铅笔的初中生。

    叶繁星穿着被火烤干爽的衣物，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脸奇异地打量着这位天下第一。

    他心中不得不承认，虽然还没有得到解释说明，但是“我的半身”这句话，很有几分道理。

    因为洛天都现在的走路模样，和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时的叶繁星，一模一样。

    哪怕是现在，两人走在一起，除了身材和样貌面容存在极大差异外，气质风骨等都相差无几。

    “喂，我可是二十五氪金纯真的大老爷们儿，你这么火热的眼光看着我，难道魂小子居然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同？”

    洛天都一开口，虽然与他现在的气质很搭。可是，真的太掉天下第一的逼格，纯纯屌丝一枚。

    叶繁星听着这熟悉的口吻，竟有了一种和自己在说话的口吻：

    “你真是洛天都？天下第一的洛天都？”

    洛天都巨人般的脸上闪过不屑：

    “洛天都的名头，值几个钱啊？还需要我来冒充？”

    “洛天都确实不值钱，丢在地上连狗都不想闻上几口，只有叶繁星会捡起来，擦两下，嚼一嚼。”

    叶繁星一本正经的回答，场面一度安静下来。

    “噗嗤！”

    两人又同时忍不住笑了出来，似乎拿自己开涮，是一件非常欢乐的事情。

    从外人来看，忽略掉身材容貌的差异，两人别无二致。

    两人继续走着，洛天都故意弄出的啪嗒啪嗒脚步声格外响亮，渐渐成了叶繁星听觉中的唯一，其余所有声音都被过滤了出去。

    行人匆匆而行，商贩沿街叫卖，汽车马车人力车络绎不绝，全部成了五彩斑斓的无声影片。

    而在这部影片中，洛天都和叶繁星，就仿佛上帝一般，众生不见不闻，似无所感。

    但是，车马面对他俩，刹车停行，恭等通行，人流迎面而对，弯腰让路，自己却毫无所查，似乎这几个动作的记忆，在脑海中并未留下任何记忆。

    神在人中而人不知。

    不死印法的幻术场，在洛天都这位天下第一的手里，如斯恐怖。

    叶繁星对这一情况早有经验，成都城中的徐洛魂也曾展现过类似技巧，帮助自己领悟了隐杀。不过，与现在恍若神话场景一般的奇诡比起来，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叶繁星没有像上次那样，放出气息努力学习，反而胡思联想起来：

    “也不知道洛天都这老小子，用这种技术，偷看过多少小姐姐的内在美，揩过多少美女的油。”

    “对了啊，不要想歪，我可没有用这样的神技，偷看小姐姐，揩油美女哦。”

    恰好此时，洛天都转过头来，看着旁边的小不点，开口解释道。

    两人对视一眼，不打自招的心虚，尴尬半晌，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大笑起来。

    人，只有自己最了解自己。

    同样的，也是人，最会骗自己。

    见气氛算是到位，叶繁星不再忍耐，面色很是肃穆，直接开口询问：

    “我是你的半身，那你和我究竟是什么？”

    洛天都比常人大不少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叶繁星，似笑非笑地说：

    “在回答问题之前，我先问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叶繁星先是摇头，心里暗自嘀咕，如果我知道，还问你干嘛，继而怔住，猛然点头，语气坚定地回答：

    “我知道。”

    “哦？”

    洛天都的回应，很是不信。

    “我是叶繁星，是孟玥的弟弟，是老贾老方他们的好朋友好兄弟，是干细娥的叶哥哥。”

    “是徐洛魂的好小弟，还有好徒弟。”

    最后一句，眼睛直勾勾回应着洛天都：

    “也是天下第一洛天都的好徒孙，以及半身！”

    洛天都眼神中闪过欣赏，口中也不吝赞美：

    “机灵的小鬼，看来你对锚的认识很不错，也很深，魂小子教得不错。”

    他回转头颅，懒洋洋地朝前，继续着不拘一格，洒脱随性的步伐，只是口中吐露着关于自己，关于小鬼最大的秘密：

    “原来，有一个屌丝大学生，无所事事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直到他穿越了，来到了异世界。”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马上就有一个心灵神会的捧哏接住了。

    “然后呢，他怎么了？”

    洛天都舒服地笑了笑，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半身，比魂小子那个正儿八经的木头好多了。

    “也许是穿越的代价，他的精气神三要素，异于常人的强大，这让他成为了天纵之才，成为了至高，乃至天下第一。”

    这里，他再次顿住，却没有等待又一个捧哏，而是加重了语气：

    “但是，他自己知道，他的精气神三要素并不完整。因为他是一个穿越者分裂出来的半身，并不完整！”

    “那个穿越者，拥有着这个世界的天，都为止嫉妒、恐慌、畏惧的天赋。所以，在穿越时，他被世界囚禁了不知多久，最后被分割成了两个半身，才投放到这个世界。”

    这里再次停住，洛天都头偏了过来，脸上再没有一丝怠惰，充满威压，天下第一的威压，比之直面血影更加恐怖的威压。

    叶繁星的视线中，天空在破碎，世界充满了空间裂纹，天都城的这一角，就像废弃的纸张，要被天外的一只手撕下，揉捏成团，丢到垃圾箱中。

    他的神魂在疯狂示警：

    “不要听！”

    “不要听！！”

    “不要听！！！”

    但是叶繁星阻止不了，洛天都一字一顿，声音缓慢降低的话语，传入自己的耳朵，大脑，乃至神魂深处：

    “一个拥有过去的记忆，却没有过去的情感，只能在新世界和新身体上重新体味喜怒哀惧四情。”

    “一个拥有过去的情感，却没有过去的记忆，连名字都已经失去，只能在新世界重新寻找自我，建立锚点。”

    叶繁星的神魂中，不知何处传来“轰隆”一声炸响，将神魂搅乱的一塌糊涂，不知上下，无问东西。而其视线中的真实世界破碎，不留残渣，只剩下黑暗和虚无，仿若千万年不变的囚笼。

    那个屌丝大学生，穿越之时，被此方天地分割前，禁锢于此，安身当家的囚笼！

    青城派玄虚老道带着叶繁星从云海太极图跳下的那片黑暗，那种家的温暖和安心感，并不是虚妄，而是叶繁星的前身穿越者，呆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囚笼！

    叶繁星再也扛不住神魂中的癫狂，和视觉、听觉、乃至其他五感传来的混乱，直接瘫软在地，全身痉挛抽搐，打起摆子，而五脏六腑恶心难受不已，直接呕吐起来。

    早上的豆汁儿，真是白喝了。

    还不止如此，眼耳鼻，包括下体，凡是能出水的地方，都在往外不自控地排泄着体内的水份。

    眨眼间，原本干爽的小老虎，就成了湿漉漉的落汤鸡，狼狈至极。

    这狼狈，就像恐高症者，一口气乘了十趟最高最危险的悬吊式过山车，其天旋地转，恶心难受程度再乘以十。

    洛天都没有去帮助已经不成人样的叶繁星，只是在一边冷冷看着，口中倒是喃喃自语，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哼，好一个天罚和天妒。”

    “小鬼，过不去，做不成人，就让我来为你解脱吧。”

    “过得去，才有站在我面前的资格。”

    “加油吧！”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目，不能视物，耳，不得闻声。

    只有空空荡荡的黑暗，和上上下下起起伏伏的浪花。

    “我，在海上？”

    “我，是谁？”

    “我，在这里做什么？”

    不能移动，只能思考的他，在黑暗虚无中，不知经过多少时光。

    突然，一截影像闯入了他的思考中。

    一轮明月高悬，一盏青灯如豆，一个如画中仙子般可爱的稚龄女童，星眸如月，对自己说：

    “对于过去，想不起来没关系，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弟弟了，我叫孟玥。”

    “嗯，你姓叶，就叫繁星好了。”

    “繁星伴月，以后你就陪着我，我们姐弟俩一起长大！”

    我姓叶，叫繁星，我还有个叫孟玥的姐姐，他喃喃自语。

    又有一截影像闯了进来。

    冬日暖阳，铺满了道场的寸寸光华。

    自己懒洋洋躺在地上，舒展着因对练而疲乏的身子，一个年约四十有余，眉心有剑痕的落魄汉子站在自己身前。

    他听见自己慵懒好奇地询问：

    “老徐，现在《血名录》尚未完结，八个月的劳务期结束后，你打算做什么？”

    那位老徐缓缓开口，仿佛压着岁月重担，沧桑而又无力：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因为，我的魂丢了，我找不到，能找到的，只有这卷《血名录》。”

    “什么嘛，这么消极，我来帮你找。”

    “你帮我找？”

    “是呀，不就是什么贵重东西丢了嘛。我帮你，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找得快，实在不行，再加上我姐。”

    老徐似乎笑了，温暖的光照在他的剑痕上，岁月的沟壑仿佛舒展了许多。

    “嗯，好。找到了，我就传给你。”

    “真的？！那可就一定要说定哦，老徐！”

    “嗯，说定了，繁星！”

    他发现，自己有一个任务，要帮老徐找到魂，那究竟是找到，还是没找到呢？

    又有一截影像传入。

    夜星璀璨，光彩照人。

    自己站在一个墓碑前，头依靠在碑上，正絮絮叨叨着：

    “老贾，你说，我们这些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干什么？”

    “没有自动抽水马桶，大小便蝎儿（方言：太）不方便，没有干净的卫生纸，屁股都擦不干净。”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法游戏，没法键政，没法打发时间。”

    “我们究竟存在于此的意义是什么？”

    无人应答，只有一阵风吹过身后的竹林，引来沙沙穿林打叶声。

    自己嘟起了嘴巴：

    “我知道，我知道。”

    “存活于世的意义，是要自己一点一点做出来的，而不是这样口头抱怨的。”

    “这不是只有在你们面前，我才能卸下面具，吐吐口水嘛。”

    又是一阵风吹过，轻轻的，柔柔的，似安慰。

    自己颓然一叹：

    “好的，我明白。”

    “明天，我会振作起来。就要出发去天都城了，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今天来，道个别，顺便拿走用得上的武器，希望不要介意。”

    还是一阵风吹过，轻快嬉闹，似在嬉笑。

    自己涨红了脸：

    “我，叶繁星，今生不弱于人，才不会给人看光了屁股蛋子，少来嘲笑我。”

    “今天只是个意外，听到没有，只是个意外！”

    他觉得，自己和谁在交谈，而言谈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可没快活多久，又是一截影像闯入思维。

    还是一个墓碑前，但此时夜星不再璀璨，暗影绰绰，只有明灭不定的光斑，在上下翻涌。

    自己站在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儿前，她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红肿着，水波潺潺，语音柔弱而坚强：

    “繁星哥哥，一定要活着回来。”

    这句话击穿了自己的心房，易碎的小白花，瑟瑟发抖面对天灾地变时的坚韧，最是动人。

    他仿佛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被其牵挂的人儿，如果自己回不去，那个可怜人儿，会否落下珠泪，会否伤心伤神。

    这截影像格外短暂，到此消失，他等了好久，都没有新的影像传来。

    他不甘心继续等待下去了。

    如果一直等下去，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那个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帮老徐找到丢失的魂，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与那已经消失不见的人畅快闲聊，还要多久才能回到那个小可怜身边。

    他没有身体，不能移动，没有口，无法说话，周遭只有黑暗和虚无。

    他努力地想，努力地思考，努力地挣扎，想要在这什么都没有的世界里，制造出动静，哪怕是一丝丝涟漪也好。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是一片狼藉的青石板砖，还散发着一点点恶臭。

    他抬起头，视线范围内是一片热闹喧哗的世界，行人、商贩、车水马龙。

    入耳所闻，尽是万家灯火，鼎沸人间。

    一双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接住，一股力道把他拉了起来，站稳。

    那是一位巨人，他微笑着开口，打了招呼：

    “你好，叶繁星，我是洛天都。”

    “你好，洛天都，我是叶繁星。”

    他看见自己露出了同样的微笑，听见自己相同的招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