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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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姨悖论

    吊桥事件的影响持续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们中午没离开学校,吃完饭就在座位上复习功课。我们的集体消失和集体回归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尹涛惊奇的称我们为改邪归正,而袁丽萍悄悄地向我打听我们之前是不是在约会。

    虽然我很想找个人来分享一下秘密,但是一想到池杉梦里袁丽萍,我的心里就生出各种膈应的情绪。好在很快就放暑假了,强颜欢笑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多久。

    然而,事情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方向上发生转机。暑假的一天,我去小姨家里做客时,听着小姨和我妈八卦着各种鸡零狗碎,无聊的我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相册。这是一本新的相册,相册本身很新,插进去的照片也都是最近一两年的。正在漫不经心地翻阅,小姨从我身后走过,随手指着翻开的那一页上的照片介绍,这几张都是1991年春节在楼观台拍的。

    一听到“楼观台”和“春节”这两个词,我整个人被电击了一样,赶紧凑近了相册仔细的研究。果然照片正中就是小姨和姨父在玉华观的合影。我尽可能地装着漫不经心的问:“听说那天楼观台吊桥出了事?”

    果然,小姨听到这个来了精神,放弃了和我妈日常拌嘴,拿了个苹果坐到我身边。绘声绘色的讲起了那天的场景,小姨和姨父那天不但去了楼观台,而且在事故发生的时候就在现场。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吊桥入口那边就乱起来了,我还以为是打架了,就拉着你姨父去看看,毕竟我们都是警察,就算没穿警服,打架的事情是要管一下的。但实际上也只是很多人在那边吵架,并没有动手的意思。我们本来也是要走吊桥进到景区里面,但是人又多又乱哄哄,正在为了是不是免费而吵架!干脆就不往前走了。往回走了没几分钟!就听轰隆一声吊桥就塌下来啦!你瞧这张照片!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非常普通的一张单人照,小姨靠着一块刻着“闻仙沟”三个字的石碑上。背景里看不到吊桥,但是能看到排队的游客。我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强压住心里的颤抖,尽量平静地把照片从相册里面抽出来,凑近在眼前仔细的在游客里面寻找。

    希望找到池杉?还是希望找不到他?这一刻我心乱如麻。然而就在这一刻,却突然在照片一角,我看到了有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虽然没有露脸,但是我非常确定——池杉就是池杉!

    8月西安气温有时候能到40度!然而我现在心情就像刚被液氮浇过一样。碎片变成了现实!池杉在碎片里的活动改变了历史!

    虽然我和池杉一直把碎片当作最大的秘密,但在我的内心深处,碎片始终只是个有趣的游戏,是一场思想上的冒险,是无数种中二少年的幻想之一。但这张照片像是一颗无情的子弹,瞬间把这些中二想法打的粉碎。就像是《安德的游戏》中,游戏的背后就是真实世界的战争。

    我最爱的小姨,本来有可能会在事故中受伤或者死去,然而她却好好的站在我身边和我讲话。可是,在我遇到池杉之前,怂恿池杉去影响和改变碎片之前,我的小姨也依然好好的活着啊?难道如果我没有去怂恿池杉,或者池杉没有成功,我的小姨就会在一年前走上那个吊桥?

    那我这一年中,见到的小姨到底是真实的吗?如果再多想一点,我在高中的分班,实际上是小姨帮的忙。可以这么说,小姨间接安排了我认识池杉,我推动池杉改变了历史在1991年春节拯救了我的小姨,让她能够在1991年夏天帮我认识池杉。

    无数的念头涌上来,我只觉得心烦意乱,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个消息通报给池杉,然后一起分析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希望他告诉我,他其实一直在骗我,什么梦境什么碎片都是骗人的鬼话。

    方老师不需要池杉来帮忙也会平安,丹麦只是他的运气好,我的小姨自始至终都不会走上那座吊桥,而照片里面的池杉就是真正的历史。池杉去过闻仙沟,在哪里围观甚至参与了事故的起因。然后他为了炫耀,为了接近我,为了让我和我他一起约会,编造了所谓的碎片。

    没错!一切都是他编造的!只有这样,世界才可以解释。

    然而,那个时代的通讯是让人抓狂的,固定电话都尚未普及,再不要说手机了。池杉到深圳去过暑假,说好开学前回到西安就给我家里打电话。在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中,每次家里的电话响起,我都第一个冲上去接,以至于爸妈看我的眼神都变得奇怪起来。

    妈妈的问题从“木木你在等同学电话吗?”逐渐变成了“木木你在等哪个同学的电话?”看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爸妈的也不再追问,只是在各种不经意的时候,用些谁家孩子早恋没能考上大学之类的失败案例来指桑骂槐。放在平时,这样的案例教育我只会装在没听懂,但是那段时间的焦虑,让我忍不住撅起嘴以示抗议。

    有一天晚上,我听到爸爸在客厅打电话给后勤管闭路电视的朋友,说让他少放点爱情片教坏了孩子,多放点有教育意义的。结果,从第二天开始,闭路电视里的电影画风大变,变成了《地道战》《地雷战》。据说,因为这件事,爸爸到了很多同事的嘲笑。

    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后的某天上午,电话里面传来的是久违的池杉的声音,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感觉不再是这个秘密的孤单守墓人。还好爸妈没在家,要是看到我接电话的样子,估计辣椒水老虎凳都要招呼上来。

    我们约在了当天中午,大皮院的王家饺子见面。因为想着可能被池杉骗了半年,我故意晚了半个小时才出发。骑车上路,我才想到我这么一迟到,岂不是给了他提前吃独食的机会,气得我只好把自行车蹬出了火星子。池杉果然已经在店里等我了,看到我进门先去点了饺子。我心里乱,没心情吃饺子,看他跑前跑后,只能狠狠的瞪了他几眼出气。

    这家店看起来非常普通,木质桌椅油漆都已经掉得看不出原色了,座椅也是在九十年代也很寒酸的条凳,透着一股子赶紧吃赶紧滚的爱答不理。池杉选这家店,是因为确实味道确实不错,至少比环境要好上几个档次。几十年后这家店把名字改成了饺子王,但是那股子爱答不理的劲一直都没有变。

    暑假一个月没见,池杉好像已经度过了低潮期,气色看起来不错,饭量更是见长。小姨的故事我还没讲完,池杉就已经把他的一大海碗饺子全都吞了下去,连漂着辣椒油的酸汤的都喝了一小半,看来是被南方清淡饮食给虐的不轻。

    看着我一口都没吃的饺子,池杉用这发誓他绝对没有编故事,骗我的话这辈子吃饺子都没馅。为了体现他的诚意,池杉狗腿子似的殷勤伺候,一会帮我拿调料,一会主动去端饺子汤。等我开始舒舒服服的享受饺子,池杉又去买了两杯石榴汁,一边喝一边提出了他的设想。

    在池杉的设想里,碎片是连接另一段时间的窗口,这个窗口既可能是未来,也可能是过去。未来和历史可能是完全随机的,而且一定存在有些窗口被我们当成一般梦境忽略的。其次这个窗口可以作为旁观者来进行观察,也可以翻越进入参与其中。

    比如方老师和欧洲杯,是他在窗外像是看电影一样目睹过程。而吊桥事件,他的行为变成了现实的一部分。

    对于这个猜想的验证,最好的办法,还是我们再找一个通向历史事件的碎片来验证,搜集好所有信息后再通过行动来影响历史,这样我们就能通过比对信息来验证。

    池杉的这个想法,显然要比虚拟世界或者记忆世界之类的科幻片设定要来的简洁,加上小姨那张照片的强有力证据,我们都同意按照这个设想的方向来继续我们的研究。从第二天开始,我们像是地下工作者一样,每天以学校补课的名义离家,在各种相对安静的地方接头。西安的夏天天气总是炎热加干燥,之前常去的地方已经热的无法久坐,于是我们把根据地转移到了西大街的老陕图。

    SX省图书馆是1950年的老建筑,原来是清代陕西巡抚衙门东花园。民国的时候这里就已经被改造成了图书馆,只不过那时候不是“SX省图书馆”这个名字,正门门额石匾上刻着于右任的题字“中山图书馆”。这个强烈的误导性标志,经常会把第一次来的读者带到沟里去。

    读者:师傅,SX省图书馆往哪里走?

    师傅:中山图书馆往阿达走!

    读者:我说的是SX省图书馆。

    师傅:中山图书馆莫马达!

    读者:这人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师傅:这娃咋磁码二楞!

    这段时间,我和池杉仿佛成了一对科学家,一头扎进陕图海量的图书中,从书籍、报纸和杂志中疯狂的收集碎片中一切能看到的信息。

    我们翻阅旅游杂志、地理书籍和法国现代小说,在想象中攀登埃菲尔铁塔。

    我们尝试阅读《狭义相对论》,猜想为何未来要去阅读如此艰深晦涩的东西。

    我们在海湾战争的报道中查询各种武器的爆炸特点,猜测那些充满了火焰和巨响的梦到底源自何方。

    我们阅读民航杂志去了解航空发动机的维修管理。

    我们看科幻小说,看《2001太空漫游》,畅想着碎片中模糊的穿越云层的光点。

    我们在植物学书籍中想象着薰衣草田。

    我们在体育杂志里面提前浏览佛罗伦萨的市容。

    我们阅读《驾驶员培训手册》,想象着手动换档和自动换挡的区别。

    我们说不出来所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花在翻书、浏览和讨论上的时光大多也是无用功。但少年的热情,对未来的期待和兴奋,支撑着我们在黑夜的迷宫中,漫无目的狂奔。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在翻书的间隙我们会聊天,分享我们从书中获取的信息,我们的感悟,还有对未来的遐想。在同龄的男女生谈论歌星影星和校园八卦的时候,我们讨论着光的干涉和物理学阴影,争论着航天飞机还是飞船更有前途,猜测着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哪个更符合我们的中国胃,畅想着什么职业才能支撑起环游世界的梦想。

    池杉总是比我更能说会道,以往无用的阅读量让他成了我的私人搜索引擎和聊天机器人。即便是我不再提问和回复,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讲着弦论、凡尔赛宫、串联式战斗部、空天飞机、塞纳河左岸和牧夫座空洞这样带着神秘色彩的话题。

    我似懂非懂,但不愿意打断他,我喜欢那些神秘但终究会降临的未来。我也喜欢看池杉说起这些话题的样子,眼神中的神采熠熠生辉,既有一些和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又有和我一样的意气风发。

    有时,他突然意识到我在看他,吃惊的停了下来看着我,我看到了他在的眼睛里闪耀着光,在那光的中心有一个同样青春的我。因为对碎片的研究,我和池杉成了彼此最信任的人。

    那个夏天,我们也不只是在读书和思考,我们建立了一套依托打孔活页文件夹的碎片记录体系。每个可能是碎片的线索,其基本情况都会被抄写在一页纸上,包括主要过程描述,可供参考的文件或图形之类的信息。

    能够判断日期的,在该页左上角填写日期,然后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到一个“确认碎片”的文件夹。其余碎片线索放在一个“疑似碎片”的文件夹里面,等待到能够被识别出来,再从文件夹里面取出转移到。

    如果池杉进入到一个曾经被记录的碎片,他会把相应的记录找出来,补充新的发现。到了1996年互联网进入中国,我们立刻就注册了一个我们两个人共同使用的电子邮件,把之前积累的素材也都电子化了。即使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只要有新的碎片信息,我们也会在这个邮箱里面记录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