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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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关于梦的实验

    池杉从几年前就开始了研究自己这种能够窥测未来的梦,他的方法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科学严谨。池杉做的各种梦,只要他还记得,就会把简要的内容记录在日记本里面,除了描述梦里所见以外,还会写上他的猜测。

    在我加入之前,这个日记本已经有了厚厚的一本,即便是池杉的父母也从未打开过。我选了相信池杉,然后池杉选择我作为这本日记的唯一读者。也许他只是因为保守秘密太久,想要一个分享秘密的听众,然而很快我就为池杉打开了一道门。

    池杉的日记本里面有几百个梦的记录,我带着一丝偷窥隐私的快感,从池杉记录的只言片语,对画面语焉不详的描述中,拼凑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世界。比如爆炸灰尘火焰可能是战争,跳动的数字可能是数学考试成绩不佳的压力。

    这些抽象的片段,就如同《一条安达鲁狗》上一秒现实,下一秒怪诞,混乱,黑暗,痛苦,奇异交织在一起,是发疯,也是真实内心的写照,现实的失序和落差才是发疯的源头。

    很快,我的工作开始出现转机,有些梦虽然也有天马行空不可理解的画面,但事物运行规律却十分的严谨,几乎如同现实世界。比如未来感十足的汽车,行驶到公路的尽头并不会变成飞机也不会凭空消失,而是和现实世界一样的掉了个180度的头,爬上了盘山公路的另一段。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池杉在梦里看到的欧洲杯直播,还有凶杀案公审大会,都和这些梦一样,都是窥探未来的窗口。

    有目标以后,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工作是激发直觉发挥脑洞,从庞杂的记录中挑出具有真实感的梦,进行引导式地提问,帮助池杉回忆更多的细节,确定这段梦可能的时间和地点。这种方式,是我从电影里面学习来的,甚至为了完善技巧,我还专门去看了一些有审讯和催眠剧情的电影。

    这种询问显然比我一个人阅读日记本要更加的耗时,而且必须两个人一起进行。因此,我和池杉向另外两个团队成员谎称回家吃饭,实际上是在小餐馆吃午饭,再去找个僻静的地方进行记录和询问。革命公园的革命亭,北门城墙上的箭楼,环城公园的小树林,新城广场的少年宫都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

    时间就这样过了半个学期,当天气已经热的无法在阳光下久坐的时候,我们找到了一些具有共同特点的梦。有些梦真实感极强,从梦中醒来以后,几乎要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世界。如果一定要形容,有点像是开了快进的视频,有时候快的只能记住几个画面,有时候只是相当于录像机的快,真实但快的让人头晕。我们从直觉出发,认为这些才是我们的目标,因此给了这种梦一个新的名字,碎片。

    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碎片不仅有未来还有过去。

    有个碎片里面出现了一个明显是成年相貌的袁丽萍,周围的环境出现了埃菲尔铁塔,我就把这个归类为未来碎片,时间根据相貌推测2000-2010年之间,地点可以确定为法国巴黎,等着到那时再去验证。

    有个碎片里出现了池杉小学去兵马俑春游,就归类为历史碎片,由于池杉小学去过多次兵马俑,只能大致估计时间为1985-1986年。直觉上不像是碎片的其他梦,为了避免误判也进行简单的记录,但不再作为研究的对象。

    还有一些梦,池杉说肯定是通向未来的碎片,但内容只肯支支吾吾的说少儿不宜,我嘲笑了他一番就很有默契的跳过去了。

    这种调查工作是非常枯燥的,每天被当作犯人审问池杉首先想要放弃,但我却鼓励他推动他,并且很有革命伙伴精神地承包了所有文字记录工作。我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其实是在这个过程中,我获得了偷窥的快乐。

    这是一个窥视池杉隐私的窗口,而且还是他心甘情愿的。比如,为什么池杉和袁丽萍一起去了巴黎,他居然喜欢这种敦厚淳朴型。而我几乎没有一次出现在他梦里,这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看来他的审美是地狱级别的。还有就是,少儿不宜出现的频率有点高!真是人面兽心!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深入了解这些梦境的细节,尽管好奇心时不时地驱使着我。

    随着我们有意识的收集素材和整理规律,池杉自己也产生了一些变化。在碎片里,有时候池杉注意力特别集中,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这时候碎片的速度会稍微降低一点。对那些50倍速的碎片来说,这似乎没什么用。但有些碎片的速度本来就不快,可以降低到和正常速度差不多。用池杉自己的话说,自从经历了碎片,看录像他都只用快进了。

    既然碎片里的世界非常真实,我鼓励池杉尝试获取控制行动的能力。如果成功的话,在碎片里多活动一下,不要只是当作个移动摄影机进行观察。尽量主动的做点什么,哪怕是走动一下,做些简单的活动,去影响和改变碎片里的世界。我期待着一个电影中才能见到的结局:碎片世界中的活动,能够对现实世界产生一点什么影响,比方说埃菲尔铁塔上刻着的“池杉到此一游”的事情在电视上被当作游客素质问题批判。

    然而池杉对我的建议嗤之以鼻,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就算是全神贯注,也只能做到勉强跟上碎片内的时间流速,看清楚画面听明白对话,哪里还有精力分配给四肢。另外,碎片出现的概率不高,一个月也难得遇到一两次,练习在碎片中行动的机会十分的有限。就算是碰上了碎片,也能跟上碎片的时间流速,碰到的场景还可能是开车这种没有能力完成的事情。就算能行动,池杉也不敢主动去行动,反倒是当个人肉摄影机比较合适。

    不过随着我们对碎片的理解越来越深刻,池杉对碎片中的时间流速越来越适应,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但是事情的发展方向,还是大大的超过了我原先所预期。

    期中考试结束后的某一天,池杉告诉我,他在碎片里回到了1991年春节。在已经过去的真实世界里,在深圳工作的父亲回西安探亲,大年初一找了辆小轿车载上全家去楼观台游玩。外婆因为腿脚不好就没有上山,母亲陪着老人在山下玉华观游览,只有父亲和池杉上了山,后来因为游人太多中途返回。这一次在碎片里,由于受到我的鼓励,池杉尝试控制身体行动,居然成功了。于是,池杉说服父亲折返,自己坚持走到了山顶的闻仙沟。

    楼观台是秦岭北麓的一个山峰,以道教出名,山本身并不高。发源于秦岭半截梁北坡的一条小河,从海拔1200米高度冲下,在这里冲刷出的一条曲折的河谷,就是闻仙沟。池杉之所以要去闻仙沟,第一个目的是趁着一个人锻炼一下行动能力,第二个目的是想验证一下,所谓历史碎片是真实的,还是大脑被欺骗的结果。

    在我们的讨论中,对于未来碎片没有太大的争议,因为1992年欧洲杯已经证明了,这确实是尚未发生的事情,而且历史会如期而至的发生,不差分毫。但是对于历史碎片,我们认为有两种可能性。可能是真实的历史,也可能是记忆的重新播放。要想验证这个可能也很容易,在真实的历史中,就在池杉返回不久,山顶的闻仙沟发生了吊桥事故,造成了重大人员伤亡。

    这次池杉走到闻仙沟,如果没有看到事故过程,或者看到的过程和记载中的不一样,那么就是记忆重放。说明大脑只是重新播放了这一段记忆,对于当时没有看到的事情,大脑要么没什么可播放的要么干脆瞎编。如果真的能看到事故过程,并且和真实世界的新闻报道对上号,那就说明通过碎片也可以访问已经发生的历史时间。

    由于还在适应碎片里的活动,池杉花了不少力气才爬到闻仙沟,在距离吊桥不远的地方,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观察。九十年代的风景区建设非常原始,只有最基本的大门、围墙和道路,给游客休息的座椅少得可怜。所以,大家都习惯了坐在台阶、栏杆和石头上。当然,1992年的池杉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闻仙沟吊桥是一座悬索桥,上面的两条钢索承重,钢索上连接着很多吊索用于拉住桥面形成主要的力学结构。另外下面还有另外两条钢索,负责桥面的平衡。悬索桥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刚性结构,通过时随着步伐桥会出现晃动,因此悬索桥通常要限制同时过桥人数,避免晃动超出承受范围。事故发生之后,很多媒体都做了报道,但是我和池杉当时都在备战中考,听来的二手消息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不过事故造成了上百人的伤亡,池杉还是知道的。

    池杉的本意是想做个旁观者,看看事故到底是什么原因发生的,验证一下我们的想法。但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事故时间,吊桥上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摩肩接踵的形成了人龙,从桥的一头排到了另一头。池杉想数一下人数,但密密麻麻的人流蠕动着,实在难以统计。但不管,池杉有点坐不住了。尽管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存疑。他想要做点什么,减少上桥的游客数量,哪怕少死几个人也好。

    九十年代的风景区,并不像现在主流的一票全场同行,而是盛行园中园的做法。不单是进小景点要收费,有些交通要道也要收费,不给钱就要绕个大弯。而闻仙沟的吊桥,就是一个要单独收费的项目。池杉想只要让吊桥无法售票,上桥的人自然就会减少,于是他也混入售票口的人群。池杉一边装模做样的往窗口挤,一边跟旁边人抱怨,“景区大门口不是贴出来春节期间吊桥免费吗,怎么还在卖票?”

    果然不出所料,已经混乱的现场游客们更加骚动了,还没买票的开始质疑售票员,拿到票的想要退票,还有一些已经上了桥的,则是回来围观。售票人员脸色铁青百口莫辩,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死死的守在入口处,不让那些没有买到门票的人上桥。制造了混乱的池杉,在混乱中偷偷地挤出了人群,躲在远处人群里面悄悄观察吊桥上的情况。上桥的人少了,人群似乎比刚才略微松动了一些。但是下桥的地方由于有人要返回退票,显得更加拥挤了。

    池杉后来向我形容当时的场面。忽然一根吊索从桥头固定水泥中断裂开来,像鞭子一样卷曲着飞向空中,鞭梢发出凄厉的响声。桥面立刻失去平衡,整个桥面就像是卸货的翻斗车一样向一侧翻到过去。现实和碎片在此时重合,吊桥如预料般坍塌了,一股寒意从头到脚袭来,池杉仿佛置身于冰湖之中。

    后来一段时间,池杉有点低沉,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目睹了事故的心理冲击,还是对成为事故导火索的自责。我陪着池杉也低沉了一段时间,后来的一两个星期,我们都没有再进行碎片的研究。关于吊桥事故,我们去学校图书馆翻了事故之后一年的报纸,事故原因是吊索质量和严重超载。

    总之,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碎片里的世界应该就是真实发生的历史,但我们无从判断,池杉能否改变历史。因此我们更无法知道,历史被改变之后,未来将往何处去。

    为了安慰池杉,我绞尽脑汁用《割草者》的电影情节来说服池杉,碎片只是个无限真实的虚拟世界,池杉只是无意中被纳入其中的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