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7号，距离校纪念庆还有一周。

    距离我的青梅——绘里香的生日，只有三天。

    我独自一人推行单车，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这很奇怪，因为我跟绘里香这样的状态持续两天了。从初二到现在，我们每一天上放学都是同行，我很担心她。

    这个学期，无所事事的我本来也没想参加任何部组。尽管我受邀帮了田径部不少忙，被夸耀运动细胞卓越，但我因为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用了排除法拒绝掉了。

    这时候，绘里香用她那没头脑的乐观态度强拉我进了文学部。

    部长莫妮亚，沉着冷静，有着卓越的领导力，本身也是女子组的顶尖人物。

    风香夏树，外形小巧精致，喜好看些深奥晦涩的作品，不善言语。

    尤娜，评价小说人物偏僻入里，那股认真劲简直让人咂舌，嘴上不饶人，不过有性格温柔容易害羞的反差。

    绘里香则用她那天真烂漫的个性充当团队的粘合剂，是文学社大大咧咧的开心果吉祥物。

    老实说，我一个男生，进来这样完全由美少女组成的部社，说不开心完全是谎言。不过我还是竭力保持距离感，避免文学部出现冷战的气息。

    温柔一词，并不是如字面那样普通就能做到的，我全力发挥中央空调的作用，对所有部员释放善意，仍然不可能调和所有矛盾。

    昨天，尤娜因为对某种创作风格的小事意见相左就跟风香大吵了一架。

    我推着脚踏车，放在设定的停靠处，然后来到预定活动的网球场。说起来明明是文学社，莫妮亚却说没有体力是战胜不了阅读的障碍。

    我不是很理解，但大概知道，国际围棋不仅是脑力游戏，也有拖延时间连下几个小时的战术，也就是所谓的场外作战。大概是一类的事？

    我摇摇头，看向场地。

    风香没来，我并不意外，她那样怯懦的性格想必很难从矛盾里恢复过来。下午找个时间跟她谈谈心好了，尤娜心里一定也不期望跟部员彻底决裂。

    绘里香缺席。

    “忧裕！这里，这里！”

    莫妮亚朝我招手，她绑着发尾，清凉的薄衫，下身则是一件网球短裙。

    “能看到威严的部长平常这么活力的穿搭，很幸运哦！”我照往常那样顺口夸赞了一句，她也只是露出平常一样的笑容。

    现在是八点，我提着从车兜取出来的牛奶，顺手分递给莫妮亚和尤娜，“一大早有好好吃早餐吗？”

    “我可是部长哦！”

    “谢…谢。”

    “部长的话，那一定是不用我担心啦，尤娜，你要好好吃饭哦~”

    尤娜在我来之前，应该是站在栏网边好一会儿了，或许她不善运动？

    阳光并不刺眼，至阳初升，那道暖意伴随微风拂面，正是最恰好的程度。我没先上场，把球拍递给尤娜，让她跟莫妮亚对练。

    打了接近半个小时，我跟上轮换。

    这时候球场来了好几队，也有人跟我们拼场。到九点的时候，我就下场让给她们，来了场养眼的女生双打。

    莫妮亚一直保持着火力全开的状态挥洒汗水，没有些许疲惫的样子。尤娜则在双打二十分钟就没了体力，现在靠在树荫下休息。

    我早就准备好了热水，运动完喝凉水的确爽快，事后对胃的损伤就不知道怎么弥补了。

    “欸？蛮养生的嘛！”

    莫妮亚捧着我给她的热水杯，嘴上倒是调侃的质疑。

    “还给我，如果你比较喜欢，这里也有矿泉水！”

    我抛过去一瓶矿泉水外表的凉白开，她笑呵呵地接住，拧开瓶子猛灌两口。

    虽然运动不坏，但是，我指了指精疲力竭的尤娜，“第一次还是不要太激烈吧？”

    “这才刚刚开始呢！”

    “你的基础程度未免太苛刻了！”

    我们就这样相互打趣了一会，话题又回到部社的矛盾。

    “会没事的！明天！”

    莫妮亚很乐观，我只好又提了另一件事，“绘里香，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一定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恳切地看向莫妮亚，她跟绘里香同为女性，或许有什么不方便跟我说道的，绘里香会跟她分享。

    “她说没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莫妮亚的语气很冷淡。

    她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冷漠，脸上一下子就积满笑容。

    之后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到了下午，接近四点，今天的课业已经结束，我去到风香常去的图书室。

    我本来打算安慰，不知道为什么，风香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对昨天激烈的争吵全部忘光。

    “我希望你跟尤娜能好好相处。”

    “我喜欢文学社，我想跟大家一起。”

    风香的笑容很甜，我却有种失落的空虚感，就好像我们之间的交流都是空壳。

    我抛却这些没头没脑的杂念，一个人回家。

    没有问她，我照寻常那样，仅仅在简讯里跟她说了句“我过去一趟”。

    到绘里香家时，我在进去前敲了敲门。

    应该说，从前我们就常常在一起玩。所以我们都养成把对方房间当成自己家的习惯。

    屋子很安静。

    绘里香不在一楼，所以我猜她应该是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绘里香没有跑下来欢迎我已经很奇怪了。

    走上去，我终于在卧室找到了她。

    “绘里香……？”

    我尽可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笑容，但声音在不自觉地发抖。

    我在房间坐下。

    “嗨！”

    绘里香声音充满活力，但她脸上是挤出来的微笑，很容易就能看出异样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已经很久没这样来这里了吧。”

    “啊……我想是吧。”

    “已经过了好久了。”

    我看着跟绘里香小时候变化不大的粉色房间，“没什么变化呢，对吧。”

    一如既往的乱糟糟，床头摆放的是我很久以前送给她的毛绒狗玩具，墙上的装饰贴纸也没有变化。

    “诶嘿嘿！”她看到不整洁的摆放，红着脸有些尴尬。

    “你要是经常来，或许就没那么乱啦。”

    “因为最后都是我在打扫吧！”我假装埋怨地吐槽，试图恢复僵硬的空气。

    “你今天干嘛突然跑过来？”

    她突然发问，我绕了半天，回到了最先的要点。

    “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自从你上周末离席，我就一直想过来看看你。”

    “每当你心底有什么事，你是瞒不过我的！”我咳咳嗓子，声音还是有点酸涩，“我太了解你了！”

    “绘里香！”我忍不住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

    “忧裕……”

    我虽然名为忧裕，但我已经没有担忧别人的余裕了。

    “这可不行啊！”她笑着摇摇头。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过去一样呢？都是我的错！”

    “如果我没有这么软弱，也没有无意间流露感情……”

    “如果我没那么愚蠢，那么你就完全不需要担心我了。”

    “你也不会现在过来，现在也不会在想着我的事。”

    “但这……就是对我的惩罚，不是吗？”

    “我正因为我的自私在受惩罚，我想这也是这个世界为什么让你来我这里了！”

    “它只是想折磨我！”

    “诶嘿嘿！”

    惩罚……咦？她在说什么？我还没有从混乱中恢复，绘里香因痛诉而欲泣的脸突然眯着眼，做出来搞怪的笑脸。

    “绘里香！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抓住她肩膀的手下意识用劲。

    “我知道你身上一定发生了某些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所以拜托你……”我一定已经流泪了，“拜托你，告诉我。”

    “绘里香，心里的想法，不说出来的话，是不可能相互理解的！”

    “在我知道以前，我的大脑是不会停止思考的！这件事会一直盘旋在里面。”

    “诶嘿…嘿。”

    绘里香只是干笑着。

    “狡猾。”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重新绽放出笑容，“你错了，忧裕，我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一直都是这样子。”

    “你只是第一次看到而已。”

    我听不懂。

    “看到什么？”

    “你在说什么？绘里香！”

    “诶嘿嘿！”

    她又发出那招牌一般的傻笑，我握紧拳头，还是从脚底往头部涌现一股无力感。为什么，为什么绘里香不愿意告诉我呢？

    “你以为我为什么每天都在迟到？”

    我认识的绘里香一直大大咧咧，慌手慌脚搞不清状况。但那并不是朝我问话，我只能紧紧盯住她。

    “那是因为大部分日子里，我连一个起床的理由都找不到！”

    她不是在开玩笑。看着她疲惫不堪的眼神，我明白这不是谎言。

    “让我完全清楚自己有多没用时，我还有什么理由去做任何事情呢？”

    “为什么去学校？”

    “为什么要吃饭？”

    “为什么要交朋友？”

    “为什么要让别人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这个没用的人身上？”

    “就是这种感觉。”

    她一连串提问，表达世间的一切都无价值的虚无主义。

    “所以我才不停讨大家欢心，不让任何人担心我！”

    “……”

    说实话，我被震惊住了，完全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

    我认识绘里香已经是相当长的时间，我没有半点察觉，她是怎么把这一切在我面前完全隐藏起来的？她就这么不想让别人、让我担心她吗？

    “为什么？绘里香！”

    “……诶？”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告诉我。身为你的好友，你却不跟我说过半句这种话！这不是背叛吗？”

    糟糕，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嘴里竟然说着责备语气的话。

    “因为如果我知道的话，不论是什么情况，我一定竭尽所能来支持你的！”

    “尽管我能做的并不多……”我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我帮不上忙。

    “我一定努力，一点一滴让你每天都过得越来越好！”

    “我是你的朋友啊，你只要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分担！”

    “你一点也不明白呢！忧裕……”

    我又在说大话了。

    “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告诉你？”

    她叹了口气，“因为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浪费整天的心思在我身上，用来照顾我，而不是做你自己的，更重要的事。”

    “我不想被人关心，那种感觉又干涩，又甜蜜。”

    “有时候是蛮好的，可很多时候就像头上被打了闷棍。”

    “啊哈哈~~”她手心举在胸前，“所以我才把你拉进文学社，强烈希望让你交更多更多的朋友……”

    “对我来说，能让大家快乐的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她又沮丧起来，“但是我又发现了一件事，”

    “看到你跟文学社的大家，关系越来越好，越来越亲近，我的心底感觉像刀扎。”

    “所以我才觉得折磨，明明是我推了你一把，到头来却被世界折磨。”

    “不管我做什么选择，结果都只有痛苦。”

    “啊哈哈~~”

    看着她不断苦笑，我下定决心。

    “你说得对，绘里香。”

    “我实在是不了解你，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心里的感受。但是我不需要明白！”

    “只要能让你不在痛苦，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情愿！”

    “我会去做的！”

    “不，忧裕！”

    “没有用，一点也没有用！”

    “……”我只有沉默。

    “只要你还跟往常一样就好。”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我做的事。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明明知道忧裕你一定会这么说，我却还是在你面前表现成这样。”

    她流泪了。

    “因为我的自私，是我让你加入文学社，所以才受到心里不可理解的伤害作为惩罚。”

    “而现在又让你来这里，让我伤害了你想帮我的心。”

    “明明我软弱又自私，这样的我……”

    “这是我罪有应得。”

    我又一次不假思索地抓住她的肩膀，这一次，我牢牢抱紧她。

    “……忧裕”

    “绘里香！”

    “我才不管什么自不自私。进入文学社，我很高兴。”

    “每天都能看到你，已经足够满足了，跟别人交朋友只是额外收获。”

    “你不用低估我有多在乎你！”

    “这绝不会改变！”

    “……忧裕”

    她没有回抱过来。

    尽管我的手紧紧环住她，她的手臂还是垂在身侧。她开始在我耳边哭泣。

    “不……”

    “不要这样…对我…”

    “拜托…不要这样……忧裕…”她啜泣地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但我想让她知道我很在乎她。

    “如果你那叫做自私，那你也要接受我的自私。”

    “不管代价是什么，我都会去搞清楚，究竟要做什么样的改变。我会让你的痛楚都消失！”

    “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那你最好告诉我，不然我会生气的！”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从迟疑变得坚定。

    轻轻地，绘里香终于用手臂回抱了我。

    ……

    我以为一切告一段落了。

    第二天，我推着单车在她家门口等她。

    “上学要迟到咯~！”

    没人回应。

    “别睡啦~笨蛋！”

    一步一步，我走上去，推开卧室门，

    绘里香，

    吊死在天花板。

    ……

    今天是7号，距离校纪念庆还有一周。

    距离我的青梅——绘里香的生日，只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