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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今时意 畴昔情

    白家一夜覆灭的事早在江湖传开,白枚沿途已不知听了多少遍,每听一遍,他的心痛一次,他的人就要醉一次。这间酒馆的人,也在乐此不疲地高谈阔论,仿佛那件事当真和他们有甚关连一样,又或者谈论这样一件大事能令他们感到无比自豪。

    白枚要了酒,正要喝,听一个嘶哑声音道:“白家可以从江湖上一夜消失,同样可以一夜重振。”这句话被不少人听进去,因为酒馆中几乎所有的人,齐刷刷朝声音方向望去,连白枚也不例外。

    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他坐在门首,正提着一酒壶向杯中斟酒。另一人接道:“白家上下几十口皆死于府中,如何能再现往昔风采,唉,不可能,不可能了,”说话者年纪稍长,坐在中年人对面小酌,神情悠然。

    中年人并不和他照面,只是笑道:“白家宝龙有二,此事江湖谁人不晓,只要二宝龙尚在,自能保住白家地位。”

    稍长者笑道:“话虽如此,但强人夜闯白家难道不是为了宝龙令?白元既死,宝龙令势必落入他人之手,恐怕已不复为白家所有。至于白宝龙,至今销声匿迹下落不明,个中吉凶祸福,只怕外人难以知晓了,”他一阵长吁短叹,似乎白枚早已丧生敌手。

    中年人道:“不然,以白宝龙的本领,天下已是少逢敌手,如何会轻易葬送在一群只敢乘夜上门的小贼之手。想来贼人胆敢夜闯白家,正是趁着他不在府上之故。”

    言至此处,中年人微微一顿,似在等待众人反应,见众人纷纷交头称是,又道:“而那号令天下财资的宝龙令,或许老哥你不知,已然重现江湖了。”此话一出,酒馆内一片哗然,不少人更是沉不住气,张嘴问他宝龙令下落,白枚亦是耸然动容。

    白枚对天下资财没什么兴趣,但宝龙令却是白家祖传之物,岂容它落入异姓人手中,于情于理都应夺回。正留神细听下文,忽见二人丢了银两在桌上,急急出门去了。

    馆内酒客见二人离去,大觉扫兴,怨艾数落了两句,又自顾喝上。白枚匆匆会钞,紧跟着出了酒馆,折径向北追去。

    那二人并肩疾步在前,步伐飞快,反观白枚,犹似闲庭漫步,堪堪和二人保持固定距离。白枚见二人一头扎进杨树林,心知是有意引他,亦飞身进林,两个起落赶在二人前头。

    二人见他身法如此之快,面露惊色,齐道:“白宝龙果然了得,咱们兄弟深感佩服。”白枚道:“岂敢,白某跟了这许久才识出两位身份,实在忏愧,却不知冯氏兄弟引某来此所为何事?”

    原来二人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剑客兄弟,兄长唤作冯公泉,兄弟唤作冯公茂,常在黄河一带走动,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人称铁义双冯。白枚早闻他二人义名,无缘结识,却不知他二人为何突然现身江南。

    冯氏兄弟先抱拳道:“贵府之事,咱们兄弟亦有耳闻,深表同情。方才酒馆中,见白大侠形意落寞,恐相邀不至,迫不得已,才有那番莽撞之语,冒失之至,还望恕罪。”

    白枚挥手止住,道:“事已发生,白枚又岂会小气,容不得别人说道么?二位大可不必。”

    冯公泉复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有位相公拜托咱们兄弟,务必请白大侠到此,所为何事却是不知。”白枚道:“哪位相公如此见外,既能请得动铁义双冯,岂会驱不动白某,实在抬举了。”冯公茂道:“时辰未到,白大侠稍候片刻。”

    果不其然,不足一刻钟,便见两顶蓝呢轿子抬进林中,冯公茂喜道:“来了。”八名轿夫将轿子小心落下,纷纷沿原路退了出去。

    白枚心道:“好大架子,故弄玄虚,却不知是何人?”当即拱手道:“阁下唤白某来此,不知有何赐教?”

    “好说,”声音自右边轿子传出,跟着轿帘掀开,步出一儒雅中年,道:“请白大侠到此的不是旁人,正是区区在下。”

    白枚眉头微皱,望了冯公泉、冯公茂一眼,道:“白某似乎并不识得阁下,敢问高姓大名。”

    那相公上前两步,道:“白大侠名誉四海播扬,又岂会认得区区,至于贱名不提也罢。”白枚道:“阁下既不肯言明身份,白某也不好强求,却不知有何吩咐?”

    那相公盯着白枚瞧了片刻,双手背负身后,踱步道:“吩咐倒不敢,只是心中有疑惑难解,欲向白大侠讨教一二。”白枚一怔,道:“请讲无妨。”

    中年相公点点头,道:“听闻白家资财雄厚,家传宝龙一令,号令天下资财,实在羡煞世人。此外白家家传武功‘纯阳掌’‘蹑影神风步’‘玄功腿’,无论哪一样,皆可独步武林。白大侠今时今日地位,想来正是得益于此,不知在下说的可对?”

    白枚道:“不错,白枚一身功夫出自白家,江湖地位更少不得白家家势支撑,阁下说得在理。”

    中年相公微微一笑,点头道:“白大侠果然诚实。日前听闻白家遭逢奇祸,满门遭屠,唯有白大侠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不知确否?”

    冯公泉闻言,出言止道:“相公言语有失偏颇,白家遭歹人屠害不假,可满门之说纯属虚妄,至于说白大侠置身事外云云,更是荒谬。”

    白枚道:“冯家兄弟无需为白枚辩解,白家之事白枚难辞其咎,‘置身事外’四字,确实再恰当不过。”

    “好,说的好,”中年相公拍手称道,“既然如此,白大侠可知自己身有四过?”

    白枚道:“哪四过,阁下尽管细细讲来。”他情绪激昂,上前一步道:“白枚洗耳恭听。”

    中年相公道:“你身为白家子孙,不侍父母,多年来抛却家业在外逍遥,不孝至极,此为第一过;江湖中,你四处逞威使能,屡树强敌,滥杀无辜,将万般祸水引向家中,以至满门遭灭,此为第二过。”

    冯氏兄弟听那相公言语甚不中听,且不说是非曲直,单是他如此数落形状,片刻间便可能激怒白枚,引来杀身之祸,忙道:“相公所言,皆是别人家事,外人不能尽知,恐怕不实居多,还请相公慎言。”

    白枚摇头道:“冯氏兄弟不必再说,这位相公所说在情在理,白某正要好生闻教,勿再出言相阻。”

    中年相公见白枚并不着恼,有些气急,上前一步道:“第三过,你害死兄嫂一家,却无半点羞耻悔过之心,不在家中守孝忏悔,竟一走了之,绝情无义之至。”

    白枚笑道:“骂得好,骂得好,第四过呢?一并骂出来吧。”

    见白枚不怒反笑,中年相公薄面微赤,指着他骂道:“兄嫂之仇,你不思寻报,整日醉卧酒乡,无形无状,便是第四过。”四过说完,气不待换,接口道:“还有第五过,我在此好言教你,你却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模样,我且问你,你有何面目立在世上,日后又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下的父母兄嫂?”

    白枚放声大笑,道:“骂得好,不妨再加一过,白枚贪慕虚名,名不副实。”他狂笑一番,愈发感伤,朗声道:“没错,白枚无脸面活在世上,亦无脸面见父母兄嫂于地下,真是天上地下皆不能容身,天地不容,天地不容。”

    冯公泉、冯公茂对望一眼,道:“我兄弟二人好心为他,没想到竟是这般情形,早知如此便不该帮他,枉听了这些不实的污人之语,实是我兄弟之过。”二人取出匕首,将耳朵割下丢在地上,也不辞别白枚,悄声离开。

    中年相公未留意冯氏兄弟离开,他没想到白枚会出言自毁,怔愣在那里,忽然指着另一顶轿子,恨声道:“姓白的,你可知这顶轿中坐的是谁?”

    白枚止了笑声,道:“难道又有人来骂我,不妨叫他出来一起骂,岂不痛快。”

    中年相公道:“要她骂你,你想都别想,你不配。”他倚轿坐在地上,道:“莟烟,你听到我是怎么骂他了么?你现在总该看清他的为人了,对不对?你答应我吧,把他忘了好不好?”

    他忽然哭道:“为什么,为什么他如此不堪,十恶不赦,你还对他念念不忘。而我对你敬爱有加,你却总是冷面相对,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枚听他说出‘莟烟’二字,浑身一震,颤声道:“莟烟在轿子里,她来了?”不由得向前走了几步。

    中年相公面露凶相,喝道:“你站住,她不想见你,滚远点,我不允许你见她,我要带她走。”中年相公呼唤轿夫,却没人应他,他只好朝林外走去,一面警告白枚不要靠近轿子。

    白枚见他去远了,才走近轿子,轻声道:“莟烟,是你么?”听轿中无人应答,白枚继续道:“你还在怪我,不愿和我说话么?一别多年,多少次我想向你解释,可我知道,什么也挽回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以前常常想,如果当初我没听大哥的话,没做下那件错事,我们一定不会分开,是我配不上你。可是现在——我错了,大错特错,可也晚了。你——你至今还不肯原谅我么?我孤单漂泊了半辈子,受到的惩罚还不够么?如果不够,你说还要多久,我一定等。”

    白枚并未等到轿中人的回答,他被疯狂冲过来的中年相公一把撞开,然后八个轿夫抬起两顶轿子,中年相公戒备地尾随在后,一行人急急朝林外去了。

    白枚没有再跟过去,因为他知道,他再也等不来她的答案,再也求不到她的原谅。白枚静静站在那里,回想和她的过去,想象她的容颜。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脑海中的一切已模糊不清,他愈努力去想,那些画面反而愈加模糊,渐渐无从找寻。

    他没有抓狂,也没哭泣,他早已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他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在想她的时候,能够细细回忆。可是,不知是感情淡了,记不住了,还是所受的惩罚仍不够,总之,清醒时候,那些回忆他再难触及。

    或许只有在他将一切放下的梦里,他才配和她走在一起,走过潺潺流水上的小桥,看看蔚蓝天空中飞翔的大雁,成双成对,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