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燃,烬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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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入凡尘

    我独自在小竹屋住了三天。哑婆婆无时无刻不在夜深入梦时飘过我眼前。我只能千万遍冲她默念:“你骗我,你从小就在骗我,你还要杀我,你...你是坏人!”

    坏人?何为好坏之分?这个概念恐怕我要用一生去弄清。

    三天后,墨染来了。带来一套崭新的衣衫,短衣小袖,抱腰革靴。

    我讶异:“胡服?”

    墨染淡淡点头,“看看合不合身。”

    待我换上新衣走到镜前,左瞧右看,喜上心间。平日穿惯了翘头布履,如今换上了鹿皮短靴,柔软轻便,甚是合脚。平日仅穿青衫素裳,怎么着也穿腻了。而今这短打胡服甚是利落合身,怎能不喜。

    墨染走到我身后,拢起我长发,为我挽起男儿髻,又戴一顶小胡帽。转眼镜中只剩一个鬓若春风裁的少年。我对镜望他,“好看吗?”

    他淡淡一笑,如秋水泛起涟漪。

    他说要带我去江湖。我问他何为江湖,他只言:人间。

    当日,我随他下了山。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回顾来路,不觉茫然。巫山七百里,巴水三回曲。笛声下复高,猿啼断还续。无尽蜀道曲折盘桓,勾结纠缠入茫茫大山。好在有人相伴,行路不孤单。

    行行走走停停看看,转眼半月过去,我俩一路北上,过锦官、巴州、南江。翻山越岭终于步入一条康庄大道。尽头就是长安。

    正值晌午,秋阳高挂。官道上脚夫络绎,商贾不绝。我被阵阵香气吸引,抻起脖子望见路边茶摊里一笼屉刚出锅的包子,边上还有鲜肉馄炖、羊汤馎饦、芝麻胡饼…我咽了咽口水。再看墨染,这家伙全然不理会这些人间俗物,回望我们的来路尽头,眉宇轻锁。

    我也不管他,径自去到茶摊前,对老板道:“来碗馄炖!”

    老板扫了我一眼,眼角溢电。我一个激灵,觉得异样,却也没多想,美滋滋捧着碗大馄饨,挑了个清净桌坐下。准备大快朵颐时,墨染也随我入座。我忙递筷子给他,“师哥你也吃!”

    他淡淡推拒,似乎对吃食并不怎么来趣。我只当他不饿,自顾自大快朵颐。忽闻一阵奇香,便问:“师哥,这是什么味?”

    墨染嗅了嗅,道:“酒。”

    “酒是什么?”

    “……”他似无语,袖手一挥,招来一只小黑坛子,面着一个大大的“酒”字,“这便是了。”

    “能喝?”他点头。我便咂了一小口,直摇头。这是什么人间毒药?又辣又苦。谁料墨染接过我的酒碗,仰头一饮而下。一滴清酒自他唇角遗落,顺着下巴滑入颈窝…

    瑰姿艳逸,鸾跂鸿惊。龙形凤姿,神光流眄。仪正体端,枢机明辨。孤高似柏,气若幽兰。眉若远山飞双鬓,傲骨轻尘侠为先。凤眸含星皎无尘,墨白清明映乾坤。春风拂面青丝乱,风华绝代正少年。

    他放下酒碗,看我愣神,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我猛然回神,不好意思地笑笑,抬眼偷量他。

    正祈愿时光慢点走时,墨染一抬眉睫,不经意撞上我的目光。刹那心跳一漏,我忙移开眼睛。谁料却瞥见邻桌一张脸,眉目英挺,劲装裹身,虽长得顺眼,行径却惹人生厌。

    他朝我扬扬眉毛,咧嘴一笑,露出皓白牙齿。

    我忽觉耳热,被人这么盯着,当真不快。那好,索性我让他也不痛快。于是拍剑上桌,准备给他点颜色瞅瞅。谁料他突然起身,当先朝我走来。好个自投罗网。我暗伸左脚,准备使绊。谁料这家伙泥鳅似的完美绕道,贴着隔壁桌溜了。瞧他那猥琐背影,我一阵嫌恶,哪来的毛头小子?

    腹诽两句,继续吃我的鲜肉馄炖。这时,官道上敲起声声铜锣。不见有人高喊,只见两块大红牌匾高高举起,老远就能看见漆黑的大字“宜都”、“回避”。牌匾离我们还有段距离,我却能清楚看见匾后那八抬大轿,镶金嵌银,彰势显贵。

    我问:“师哥,那宜都是何意思?谁的轿辇啊?”

    墨染望着那仪仗队伍,道:“宜都王宇文毓,身兼岐州刺史之位,也是当朝柱国。”

    “柱国是个什么东西?”

    “手握开府之兵,掌一方军农。”墨染淡淡啜下一口酒,酒碗一放,目光含电,锁定那轿辇队伍。

    我望着那趋近的车马队,细想一路来的道听途说。时维闵帝元年,丁丑九月。江山代迭,纳新吐故。前朝恭帝拓跋廓年前禅位,拱手江山送予宇文家族,让那年仅十五岁的宇文觉承接了大统,正月称王,国号大周。然奇就奇在,这小天王即位不满一年,因朝堂内乱,宫闱生变,不知怎么个缘故,在这年中秋退了位,自贬略阳公。

    耳闻邻座好事者围桌窃谈:“...还有更奇的呢,这略阳公退位后不到一个月便暴毙在自己寝宫,听说啊当时尸体都烂了,死得凄惨。我表兄在宫里当差,他跟我说啊,这略阳公是被人杀死的!”

    “你别胡诌,万一叫人听了去,上报朝廷,传到那大冢宰耳朵里,咱们都得灭九族!”

    “可不是吗?这事儿啊太蹊跷了,都说略阳公是病死的,到底怎么死的谁知道呢?”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喏,那不就来了。”

    我猜他们正指着宜都王的轿辇,竖起耳朵继续听:

    “狡兔死,走狗烹。宜都王入京,就是为了即位一事。”

    “说来奇怪,大冢宰位高权重,包办先王,怎么自己不取而代之,反另立他人?”

    “哼,怕是要学那吃了不吐的王莽,待时而动!”

    看客没头没尾的交谈,我甚觉无趣,也不再去听。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与我何干?

    随仪仗队经过,周围百姓慌忙避让,不少退到了茶摊子里,周遭拥挤起来。墨染起身,将我拉到他身边,附在我耳边低声:“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去管,一定入城,我在陌上花满楼等你。”说着,我手心一凉,他递给我一枚物什,“这是信物。”说罢,他已退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我踮脚去望,“师哥?”无人响应。我忙看手里,是一枚精工雕琢的红玉,正面雕蛇,反面刻字。我依稀认出那古篆体,曰“司命”。正摸不着头脑时,四周人群开始涌动,潮水一般推着我往前。

    就在这时,远处某个方位传来一声竹哨子响,紧接着,四条人影自人群中腾空而起,手握刀兵,劲装裹身,杀向居中矫辇。

    千钧一发时,仪仗队伍里跃起一个白衣人,手挟青虹,寒光万丈,凌空横扫四方,四名刺客竟一同倒掠出去,重新落回人群。

    人群已炸开了锅,狭窄的马道登时乱作一锅粥。随着一声疾呼:保护王爷!数十名官兵横刀立马,向那四人围拢。那四人立刻挥舞兵刃,与官兵厮杀。

    又一声哨响,一群头戴鬼面具、身披黑斗篷的家伙提刀冲出丛林,杀入人群。势如破竹,左劈右砍,竟不管杀得是官兵还是草民。霎时间扬起漫天血雨腥风。哭喊声、叫骂声、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我无心流连,忙随人群避开那是非之地。

    此时轿辇完好无损,顶上驻足那白衣人。我看得清楚,那人面目极其年轻,白衣袭袭,迎风猎猎。手摘玉剑,风神秀异。我惊异,玉焉能作剑?细瞧之下恍然,那并非什么玉剑,而是一柄不逾三尺的奇剑,剑刃隐泛青光,乍看若美玉一般。而那白衣人环顾四方,美目射电,似在搜寻。

    再看官道,斗篷人数量远超官兵,此时也勉强与官兵打了个平手。而那四名刺客早已斩尽身边围困,冲入战场,与斗篷人合力厮杀。一时间官兵竟有败势。忽然,那轿顶白衣人扬剑掠下,衣袂带风,人未至,剑光已到,划破虚空,青虹宛若游龙,身法飘忽如影。一剑春风斩练,四名杀手慌忙溃散,面具下的眼睛惊愕毕现。

    一剑技惊四座。四名杀手对望一眼,似下定了决心,再扑而上。四面斗篷兵也越聚越多,将白衣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一道闪电般的黑影自人群里掠出,宛若离弦之箭,笔直射向那轿辇。几乎就在刹那,白虹一闪,横穿轿体而过,墨色身影一闪即逝。电光石火的瞬间,我甚至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只依稀看出他使的是剑,绝对上乘上的宝剑!

    “师哥?”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平地掠起,也不顾踩中谁的脑袋,疾追那墨影而去。只记得那墨影遁入道旁密林中,却没看见朝哪个方向,于是只得匆忙往密林深处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