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包藏祸心
哑婆婆系蜀山门人。
十五年前蜀山易主,蜀山派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十五年前的事我已记不清,只依稀听师哥说起,那一日,战况激烈,结局凄惨。惨的自然是蜀山派。长老惨死,掌门被师父一掌拍下了万仞深渊。至于徒众么…死的死,散的散,一夕之间,江山易主。
我从未生活在那个时代。哑婆婆此时望着师父时眼中的意味,也许是恨,也许是哀,也许我永远无法体会。
师父娓娓道来:“你的身份,我早已知晓。留你到今日,只为等一个机缘。”说完,师父别有意味地看了看我。我足底生寒。
师父朝我伸出了手:“你的剑。”
我将剑奉于他。他握在手,并指缓缓抚过剑脊,眉目深幽,似在自语:“十一年了,该出鞘了。”他反手递给我剑,剑柄指着不远处的哑婆婆,道:“去,用这把剑杀了她。”
我久久怔在原地,仿佛将他的命令置若罔闻。
“啪!”
脑袋一懵,右耳嗡嗡作响,半张脸才感受到火辣辣的痛。这一巴掌。如梦初醒。
我看了看墨染,他眉心皱起一条淡淡刻痕,不声不响。我看了看师父,他的脸如苍山磐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我接过绝情剑,缓缓走到哑婆婆身边,注视她良久。
她苍老的脸已如一团揉皱的黄纸,只剩一口气,悲哀地看着我。
“你到底是谁…”良久,我挤出几个字。若要死,好歹让她死个明白。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然而哑婆婆望着我,不发一语。是了,她哑了十几年,此时能于我说些什么?不过以深如海水的目光注视着我。那眼中的光芒平和而深厚,没有恨,没有怨,似一汪看不见底的古潭。
我不甘心,手里的剑犹疑不前。身后传来师父冷静的喝令:“动手。”
我下意识举起了剑,迟迟不能落下。
“动手!”声如洪钟,猛击我的天灵盖,宛若雷鸣。
“扑!”一股腥气扑进我鼻尖。我闭着眼,随意刺了下去。
睁开眼时,她腹部插着绝情剑,痛楚扭曲了她的脸,极皱欲裂。血从她嘴里涌出,麻色的衣衫缓缓被鲜红晕染,血脉的汩动顺着薄铁递入我的指尖。
我杀了她。我杀了人。
她闭上了双眼,永远不会再睁开,不会再用闪烁着温暖的眼光注视我,不会在每个晨起为我烧好一桌饭…
我松开手,任由剑立在哑婆婆身体上,两条腿不听使唤。
突然,身后一阵飓风逼近,刹那肩头一痛,眼眶一酸,旋即身子倒飞出去,跌在泥土里,抬头望见师父愤怒的脸。
“废物!杀个人,竟成这般模样,丢煞了脸面。把她带回去!”师父大袖一挥,天昏地暗。
石门发出沉闷的呜咽。我被搡入石室,回头只见两个头戴狰狞鬼脸的壮汉。石门缓缓闭阖,光亮离我远去。
“不!”我扑上去,想从石门缝隙钻出,却已来不及。石门重重紧闭。我用力拍击石门,却只发出无意义的闷响。我透过门缝窥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墨染面对着我的方向,似穿透厚重石门望见了我。他眉头微促,目光幽深,缄默。蓦然,他看向一边,神色转为恭谨。我知道,师父来了。他必然以冷酷的姿态俯瞰着墨染,俯视着他脚下的一切。
所有人都离去,石门外再无任何动静。
冷冷的气流钻入缝隙,吹打在我的脖颈。我蜷缩在某个角落,感受着这彻骨的黑暗,深渊般的噩梦。如同掉进无底的漩涡,在黏稠的泥浆里打滚,无处可逃。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如化不开的墨。浓墨里飘忽着暗影,蠕动着某物,我看不清。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竖起耳朵仔细听,什么也没有。
我索性闭上眼。哑婆婆的脸在眼前浮现,冲我微笑,喊我过去吃饭…刹那我睁开眼,一切消散。面前只有无尽浓稠的黑,无数模样怪诞的小鬼在阴暗的角落冲我嬉笑。我缩进角落,背贴冰冷石墙,退无可退。
只好强使心神飘回蜀山,竹林,黄藤,老竹屋…炊烟漫漫,佝偻的背影在院子里打水,晾鱼干…苍老的脸回头冲我蔼蔼一笑,向我招手,我冲上去伸出手一抓,人影刹那化烟,消散…
不知不觉眼前湿漉漉的,浸湿一大片衣衫。旋即又被清晰的知觉搅扰。渐觉喉咙发干,饥肠辘辘。黑暗中没有时间流动。只有一根昏黄细线透入门缝,让我知道自己身处何境。
多少年的老招数,他老人家也不觉腻,反正这招百试百灵。也不知这次他多久能恢复好心情。我只有等。等了不知多久,直到意识朦胧,昏昏沉沉。
混沌中,耳边响起沉重闷声。一束光射进来,刺得我眼痛,还没看清楚,已被大力揪提着拖拽出门。我被丢在一个身影面前。一眼便看到师父那双仙鹤云纹履。
“你可知错?”压抑而沉闷之声在头顶盘旋。
我重重点头,虽然心里千万声不雅问候。
一只葫芦扔到我面前,我抓过就饮,连呛数下。一袋肉包子扔过来,我抓住就往嘴里塞,也不管洋相。吃到肉包子瞬间,脑海深处灵光乍现——
多年前的某个时刻,我是否也有同样境况?手捧肉包子,狼狈地下咽?
不容我多想,已被师父提溜到了一方更为广阔的石室空间。尽头的高台巍然筑起一只玉座,扶手雕飞龙驾雾,脚下是九鸾乘云,背椅饰星辰日月,尽显威仪。师父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我站在他脚下,安静地仰望他。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我,缓缓道:“你可知你错在哪了?”
饥渴消退,神智清醒了些,忙道:“弟子的错实在太多,不堪回首,不忍直视,还请师父责罚!”说完,跪在地上。这招有一半还是跟师哥学的,不论什错,先认再说。请罚不够,下跪来凑。
师父语气有松缓:“你可知,这一切皆是为师给你的一场考验?”
我若道不知,岂非显得太过愚钝?心里虽不爽,仍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可知为师为何给你这场考验?”
“为了让弟子变强。”又是这老腔老调。
“如何才能变强?”又开始喋喋不休。
“完成师父的每一场考验。”我平静地措辞。
“错!不是完成,是做到最好,做到极致!”师父的声音宛若雷鸣,“只有如此,才能达到武学之巅峰!”
我深深顿首,“是!”
“你知道为何要追求巅峰吗?”
我稍加思索,道:“为了变得更强。”
“错!”师父眼中涌现恨铁不成钢,“只有达到巅峰才能收获最强的力量,只有掌握了最强的力量,才能获得自由!你明白吗?”
“弟子明白!”我再次顿首,三扣九拜。
多年来,这些陈词滥调不绝于耳,曾反问“什么是自由”以及“为何要获得自由”而被这老家伙以“蠢材该打”为由给狠狠教训了一顿。于是,我再懒得关心这些问题,功照常练,只要能过关,我还做我的潇洒神仙。
师父总算放过了我。由墨染带我离开这座地下石城。此处本一座大墓,某年某月建于山中幽谷,再由某年某月被师父探得一口墓洞,一路开辟,探入墓内,发觉早有盗墓贼捷足先登,机关破坏了七七八八,宝藏倒是剩下不少。据说,此墓乃古蜀国某位君主所有。
我派行径为江湖人不耻,素有邪魔歪道之美称。穴居于这口大墓,倚仗得天独厚的地势,虎踞龙盘,霸占整座蜀山安稳多年。
重回那片我熟悉的紫竹林,墨染一言不发走在前面。我小跑上去,扯住他衣袖,轻问:“你是不是知道一切?”
“你想知道什么?
“哑婆婆她...”
“她是蜀山派守陵人,蜀山灭门后便隐姓埋名混入山中。”
“不是这些。”
“什么?”
“师父为何一定要杀她?”
他沉默片刻后道:“哑婆婆时常于你练剑时窥探,你剑法中每一处破绽,都被她找了出来。经年累月潜心钻研,竟被她琢磨出一套专克生死剑的功法。”听他娓娓道来,我心愈寒:“这也是师父没想到的。”
“所以师父认为她该死?”墨染不置可否。“师父为何要我杀她?”“……因为时机已到。”
“什么时机?”
墨染没有说话,抬头望向那隐匿于苍山幽翠中的藤黄色小竹屋,我终生梦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