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燃,烬成烟
繁体版

第二章 十年一剑

    我回到小竹屋,双腿如灌铅。

    哑婆婆在院里打水。她看到我,和蔼地一笑。霞光笼着她,为她罩上一层柔软的纱衣。她一年到头穿着粗衣布衫,手掌结出厚厚的老茧。一双草鞋磨破了也不舍得换。

    我缓缓走到她身边,注视着她。蜡黄的脸,粗糙的手,佝偻的背…她已老得不能再老,却依旧坚持每天从井里打水、劈柴、烧饭…没由来地眼眶一酸,我上前接过木桶,替她打水劈柴,在灶前陪着她烧好一桌饭。

    晌午将至,我心愈发不安。我环顾这小竹屋,多少回忆一股脑涌上心头。下意识我眼眶又一酸。手里的剑微冷,对了,它叫绝情…

    哑婆婆又开始准备午饭。一日三餐,从未怠慢,如此已十年了。一个念头愈发充实而坚定,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她纳闷地看了我一眼。

    “你走罢!”我对她大声道,我知道她能听得见。

    她一脸纳闷看着我。我又连比划带吼重复了一遍:“你快走罢!离开这里,不要回来!”她眼中疑问更甚,旋即眼底生出一丝光来。我不再多言,扭头跑入内室,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张老藤床,与我的小竹榻相连,那是哑婆婆睡了十几年的地方。

    我来到床边,扯过一块麻布,将哑婆婆的衣物尽数叠进去。收紧行囊,提着我的绝情宝剑,强牵着她的手,离开了小竹屋。

    她已老了,想从我手心挣脱却不得。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气声,任由我带她穿梭在竹林中。

    背负朝霞,投身于晨雾,一轻一重两双脚踏碎竹叶,发出清脆而乏味之声。我不知该去哪,也不知如何离开蜀山。最远只被墨染带去了镜湖畔,筑起一只竹秋千…但我铁了心要走,毋需太远,只要把哑婆婆安顿妥善。

    “日落前,师父会来。”

    “来干什么?”

    “看哑婆婆的人头。”

    ……

    墨染冷静的声音犹在耳畔。我握紧了剑,握紧了哑婆婆的手,脚步不由放快。谁知身后一沉,哑婆婆摔倒。我忙将她扶起,她却一个劲的摆手,气喘如老牛。我急得四处去看,生怕有人追上来。会是谁呢?或许是墨染…心头竟升起一丝惧意。我从未怕过他,现在我在怕什么?

    继续沿着竹林向西走。不出所料,我迷了路。哑婆婆已几乎半躺在地,不能动弹。看她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又急又忧。日落以前…

    竹林里鸟语清幽,阳光温柔地透过枝叶洒落。我却无心去赏,忙蹲下身,将她扶起,“哑婆婆,你知道该怎么走吗?我要带你下山!”

    哑婆婆一边摇头,一边无力地叹息。

    我默认她也不知道,于是想飞身枝头探看路线。谁知她拉住我的手,指了个方向,用力比划着,叫我独自走。

    “不,我怎可丢下你?我来背你!”说着便要将她扶上我身。谁知她剧烈挣脱我的手,用力将我推去,眼含热泪,叫我快走。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跟我走?我背得动你!”我身为习武之人,怎可背不动一个瘦癯的老太婆?

    她挥动双手,让我别管她。我不听她,执意将她背上身,朝她所指的方向缓慢前行。行了不知多久,突然,身后传来“喀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移动。我忙回头,耳听八方,眼观六路,鬼影都没看见一条。心想或许是松鼠或野稚,于是继续走。谁知刚一回头,我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些“东西”。他们已不能称之为“人”。那些东西笔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握四尺环首刀,头鬼脸面具,身披斗深黑袍。

    哑婆婆突然抓紧我的肩头,身子有些颤抖,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咕哝。我明白,那些是挡路的。

    我将哑婆婆放下,扶她靠树坐好。面对鬼面斗篷人,缓缓抽出了剑。宝剑在手,心里笃定。要如何对付他们?还没细想这个问题,鬼面人已齐刷刷冲了过来。好生无耻,群殴?

    注定是一场恶战。十五个人,团团将我围住。十五把快刀,射出森冷的光。我已决心用生死剑前三式应敌,那是我的拿手好戏。谁知右边头一个猛扑上来,单刀直劈我头顶。好生野蛮!我旋身躲过。左手边又扑了上来,对准我的肩。我就手一挡,反手一剑,削落这把刀。紧接着,第三刀、第四刀…齐刷刷冲我当头劈下。这是什么招数?简直是一群流氓打架,毫无章法!

    我挥剑当空画圆,格开十四把刀,旋即反应,我所使乃死剑第八式,云开雾散。平日没怎么注意它,关键时刻倒派上了用场。这一式乃生死剑法中唯一的防守招,共十八剑,能破天下十八般兵器,精要在于以守为攻,以弱胜强。不过这一招剑法心诀深奥,我须臾十载怎么参也参不透。

    我自然不能与十五个壮汉硬拼。只能见招拆招,逐个击破。谁料这帮流氓给我来了个无招胜有招,一通乱砍,攻势之生猛,前所未见。

    地面吃亏,我便飞身枝头,看能奈我何。

    谁料这帮杂碎全然不抬头看我,我心念一动,糟了,哑婆婆!

    一把刀已朝她胸口捅去。我倒掠而下,一剑削去刀,旋身一脚,踹在那鬼面人胸口。谁料其余十几把刀再度朝我劈来。乱刀齐挥,我上挡下防。不禁自嘲:此时的我与被棒打的山鸡有何分别?顾头不顾尾,顾此难顾彼。

    直到竹林深处传来一声竹哨子响,鬼面人突然齐刷刷停止进攻,怒目圆瞪,刀举在半空。我一人一脚,算是出了口恶气。谁料他们也不防守,竟乖乖的给我踹。退了几步晃了两晃,活像个木偶。

    我回头去看哑婆婆,她已不在树下。再一看,她已站在我们要去的路口,面对我,身后跟一个人。一见那人,我心“咯噔”一跳。

    墨染翩然立在风中,萧萧木叶随风飘落。他神色幽静,望着我:“你要去哪?”

    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我…我要带哑婆婆下山。”

    “为何?”

    “因为我不想她死。”

    “你说了不算。”他言语轻淡。

    “我要带她下山!”我坚定望着他,对上他目光时心底却一颤,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不苟言笑、温厚沉静的师哥吗?

    “跟我回去。”他眼眸紧紧凝视我,白山黑水,有光浮动。

    我垂眸不语,手指紧绕衣角。他已掠过哑婆婆,径直朝我而来。

    我抬眸不经意一看,看到哑婆婆脸上闪现一道白光,旋即,她欺身而上…

    刹那,墨染已握住了她的手。她手里有一把刀!

    白森森的刀,仅巴掌大小,刀尖对准了墨染的腰。墨染稍稍用力,刀便脱手,掉落在地。旋即,哑婆婆右脚踢向墨染下盘。墨染起腿拦截,轻松化解。

    我诧异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斗招。

    此时的哑婆婆,招式灵活,眼神犀利,拳脚之间,使出一种陌生的武功路数,闪转腾挪,身姿矫健如猿。

    而墨染以本派武功对峙,化指为剑,一招出生入死与她相抗。我看出他本无意伤她,只以虚招试探。顷刻间,已将哑婆婆的底全探了出来。他眼神遽然一厉,生招突转死式,一掌横劈哑婆婆咽喉。

    谁料哑婆婆左手一抬,拇指直插墨染掌心。

    墨染中招,速度一滞。就是那一瞬,哑婆婆的右手已游动到他面前,绵软如灵蛇,迅猛若电,一掌打在墨染胸膛。他倒退三步,看得我心头一跳,他竟不是哑婆婆的对手?不对——

    但见哑婆婆一击得逞,目露凶狠,拳掌相接。墨染立刻变换身法,从容应对,一一拆解,完全看不出他受过一掌。

    他背负长剑,却始终不出。

    剑法拳法形意无别,造诣深厚之人皆可将剑法化入拳脚之中,人剑合一,人即剑,剑亦如人,纵无兵刃也可临阵御敌。

    谁料哑婆婆身法骤变,变换为一套新的武功路数,一招一式皆恰到好处地破了墨染的生死剑法,化守为攻,又使他难以发挥生死剑决的威力。我不禁惊叹于哑婆婆的招式,难道它本就为克制生死剑?

    二人攻守之势变换数次,几十个回合已过,竟谁也没伤到谁。

    一场鏖战看得我惊心动魄之时,竹林深处忽然掠来一条人影。那人影几乎瞬息掠过我,飘到了哑婆婆身边。几乎同时,哑婆婆便倒飞了出去,划出一道血红色的圆弧。

    “师父?!”我惊呼,忙去望哑婆婆。她已垂倒在地,不住呕血。师父的那一掌,必已震碎了她的心脉。

    我本能朝她跑去,却被墨染拽住手腕,一把揪了回来。

    “探清楚了?”师父问。

    “探清楚了。通臂神拳,蜀山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