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六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晴。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晴天，十二月的扶南不算太炎热，是个避暑的圣地。

    人总是擅长忘却的，亦如历史总是易于修改的，在在脆弱的人脑上，一个“事实”甚至不必反复强调就足以被刻入最深层次的记忆中，更何况是那些上位者所推动的造假工程呢？

    风光一时的上议员，共和派青年一代的顶梁柱故去才不到一个月，便已经被大多数普通人所淡忘。

    毕竟，对于一个在奴隶主的庄园中推着石磨的奴隶、船主的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地主的田地中躬耕不息的佃农来说，黎黄天的死与活，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他们也没有投票权。

    但也有一些人记得黎黄天。

    比如说当时去请求李净保住他们的二十三位党羽，比如说议会中抢夺黎黄天的遗产的衮衮诸公，比如说死于德德玛家中的爆炸案的检查组成员与治安卫卒们的亲人。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确定一点，那就是黎黄天的影响力已经在扶南的舞台上彻底消散，只余下一点余波，荡漾在静水流深的洞里萨湖。

    两院合议大厅。

    “这叫什么？这就叫人走茶凉啊！现在再走个结案报告，事情就结束了。”立宪派领袖，民政府大臣奥桑南对着坐在身边的人唏嘘道，“也不知道咱们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应该差不多吧，老乔？”

    “管这么多干什么？”北方共和派领袖，财政府大臣乔纳隆回答道，“前汉儒者桓谭对此有过论述，大贤良师将之总结为‘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你都感觉不到了，还在乎这个干什么？”

    “大贤良师有着说过这句话吗？”奥桑南不解地摇了摇头，“我这几天刚翻了一遍《三皇经》，没看到过这句话啊？”

    就像后世即使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也要阅读马大胡子的书一样，在这里，无论哪个国家，信的是朱庇特大神还是梵天大神还是阿胡拉马兹达大神，学者都绕不开太平道的《三皇经》。

    “不是《三皇经》里的，是《文宗》报里的。”乔纳隆说道，“毕竟是为前天公张文招魂的人，他们手里掌握着不少《三皇经》之外的大贤良师箴言。”

    “你不怕太平道国的人不满吗？我听说，现在的太平道国有一个是一个，都是踩在张文的尸体上爬上来的，就连现在的天公也一样。”坐在乔纳隆左边的外交府次长沙尔玛·贾哈插嘴道。

    “你也不想想，要是他们真的想封杀《文宗》报，这报刊又是怎么开到现在的。”乔纳隆笑道，“你们知道《文宗》报后面的金主是谁吗？”

    奥桑南和沙尔玛·贾哈摇了摇头。

    “是大方帅张盛，”乔纳隆一脸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个秘密可是我在太平道国的恩师告诉我的，可不能乱传哦。”

    张盛，张鲁之子，现任大司寇，是九大方帅之一，也是天师道山头的现任领袖。

    作为带资入股的集团，天师道在太平道中有着比较特殊的地位。

    太平道虽然是太平道国的官方意·识·形·态，但是大贤良师深知罢黜百家的危害性，别说什么独尊儒术只在官方不影响民间——在传统社会，只要影响了庙堂，就一定会传导到民间。故而他允许其他思想在承认太平道领导地位的前提下继续发展。

    天师道就是典型的例子。一般来说，九大方帅中大司寇或者御史大夫的职位就是给天师道领袖留的。

    而张盛也与时俱进，娶了人公将军郭宇的胞妹当正妻，又在张文死后率先拥戴张希，并除掉了对张希有威胁的其他兄弟，可谓是左右逢源。

    “不知您的恩师是？”奥桑南小心翼翼地问道。

    “恩师喜好清净，不愿意我告知，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也是太平道国的大方帅。就是黄天三十九年进方帅会议的那一批。”乔纳隆说道，“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没用。”

    “原来如此。”奥桑南和沙尔玛·贾哈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懂了。

    “欸，”奥桑南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话说，阁揆不是说要亲自做结案报告吗？怎么还没到？”

    “也不知道木梅是哪里惹到他了，居然不是由他来做报告。”沙尔玛·贾哈摇摇头，“木梅呢？怎么没看到他。”

    木梅是治安府大臣，按理来说这种事情应该由他来作报告。

    “黎黄天案件影响比较大，阁揆亲自作报告，也有安定人心的目的吧。”乔纳隆说道，“至于木梅，我刚刚进门的时候好像有看到他，他说要去找阁揆说点事情，然后就先出去了。”

    “唉，这麻烦事终于要结束了。”奥桑南说道，“希望阁揆不会讲太久吧。”

    毕竟案件的结果都是几位大佬先前已经商量好的，再听一遍属实浪费时间。

    “呼啦。”

    厚重的实木门在地毯上划出声音，主席台后方的大门被打开，原本在讨论着的议员们逐渐安静下来，看着走进来的阁揆克努哈希。

    克努哈希手上拿着两张演讲稿，对着议员们略一点头，信步走上主席台，微微清嗓，开始发言。

    “挺好的，就两页纸，讲不了多久。”沙尔玛·贾哈笑着说道。

    “......经过充分的调查，我们发现，有一个巨大的阴谋集团，密谋反对扶南人民在王都·革·命中所取得的胜利，阴谋颠覆伟大的扶南人民选出来的议会与政府。这足以证明这一小撮野心家的丧心病狂......”

    乔纳隆听到这里，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克努哈希的调子太高了，这和先前说好的尽快平息事端可不一样。

    “......而这个阴谋集团，不只在敌人中有着强大的势力，也在我们之中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充分的证据表明，这个反·政·府、反鼎革天命、反议会、反·人·民的阴谋家、野心家集团，就是以议会中的王权派和部分立宪派为主要组成的，甚至我们的民政府大臣奥桑南，外交次长沙尔玛贾哈，还有农林府大臣等，都是如此！”

    “在此，我决定行使宪章中的紧急条款，对他们实施逮捕，名单如下：”

    直到他念完了名单，奥桑南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呆坐在那里。

    当他清醒过来时，先前借故出去的木梅已经带着几位治安卫卒来到了他面前。

    他一边大声喊叫：“我是来开会的，你们要干什么？”一边拳打脚踢，拼命反抗。但很快就被制服了，扭着双肩压出了大厅。瘆人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中。

    木梅把“紧急条款”又念了一遍。还没等他念完，奥桑南突然大吼一声，挣脱开治安卫卒扭缚，像头发怒的狮子伸开双手，由五、六米远的地方向木梅猛扑过去，企图卡住木梅的脖子。

    治安卫卒猛冲上去把他扑倒，死死地摁住，给他戴上手铐。随后，几个人连揪带架地把他抬出门，塞进治安府的马车拉走了。

    硕果仅存的乔纳隆环顾四周，发现议会一下子少了四分之一的议员。

    他忽然感觉自己老了。

    （第六卷《刺黎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