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半。”

    李净的回答并没有与荀诩的预期相差很多，但他仍想听听看李净的想法。

    “第一阶段自不必多说，但重要的是，第一阶段当中华夏上古神话蕴含的人定胜天、保民而王等内涵使得第二阶段的构建过程中即使出了些不完美的地方仍然可以纠正。”

    “你是说，我们第二阶段的话语构建存在问题？”

    荀诩有些不敢相信，但是李净刚刚侃侃而谈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荀诩还未说完，心中便已经信了三分。

    “如果把华夏看作一个人，第二阶段的话语构建可以看作肉体的构建。”

    “道祖皇帝可谓骨，联炎帝、斩持有，树立了有柔有刚的民族精神。最关键的是，三苗、东夷、炎黄这华夏三大支系就此被纳入了华夏这个概念。”

    “子夏和公羊儒、秦皇嬴政、汉祖刘邦可谓血。王正月、大一统使得我华族文明可保千年不断。无论是战国、秦末、新朝还是汉末，总会有人一统天下，使得华夏子民不至于在分裂当中被世仇蒙蔽，自立一族。”

    “周公姬旦可谓肉，制定礼教，分封建制，化夷为华，将华夏的概念由中原推至全国，这才有了今天泱泱大国，数万里山河的基本盘。”

    “五帝可谓皮，上古之治无论是否存在，都曾以他们为名，在整个民族与国家的记忆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们的生活态度和精神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名义上的他们，虽然我们可能永远都没法知道先秦诸子在传述他们的故事时加入了多少自己的想法。”

    “骨、血、皮、肉，四者合一而成肉身，这就是对‘我们是谁’这一问题的回答。”

    荀诩思考了一下，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在第二阶段的建构，内涵确实是极为丰富。，但是这丰富与否和地基是否扎实有什么关系呢？”

    李净笑笑，说道：“那我还是继续用扶南来举例吧。”

    “扶南国神话中第一位国王混填来自海上，很有可能就是海盗一类的东西。”

    “要想把底下的百姓拧成一团麻绳，扶南国君必须得论述‘我们是谁’这个问题。”

    “正常的源生文明，可以在和周围的碰撞中，由‘我们不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反推出自己的特质，继而回答‘我们是谁’这个问题。”

    “可是扶南身为一个次生文明，源生文明又如日中天，对比之下的结果只能得出自己是个不如人的文明，而这显然不是扶南国王想得到的答案。”

    为什么前世汉唐的时候越南和高丽如同华夏的好狗一般？因为他们身为次生文明，自然就对爸爸国有着自卑感和亲近感。

    为什么后来越南和高丽对华夏的态度骤然大变？因为华夏的近代史让他们有了不该有的想法，极度自卑的心理一下子变成了极度膨胀的自大心理。

    “所以扶南能够采取另一种的策略，就是宣称王室的起源与众不同，天帝之子，万世一表。”

    是不是有点眼熟？没错，这就是后世扶桑采取的策略。不得不承认，这种策略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扶桑人一种自信，使得他们在学习华夏文化的同时却自觉与众不同，甚至想要和华夏平起平坐。

    “这种策略的有效性随着时间增加而增加，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甚至可能出现王室衰微之时，权臣当道却不敢篡位，王室一连几百年当虚君的例子。”

    “怎么可能呢？那权臣莫不是傻了？胆子这么小还当什么权臣？”荀寺卿十分不解。

    此时的扶桑已经是扶桑太平国，天皇一家还没被造出来，李净根本没法讲清，索性不回答，继续说下去。

    “但是这扶南王国的混家偏偏没过几代就被权臣范家篡了位，王室的神圣性根本没法树立起来。”

    “那能不能用反抗异族或者吊民伐罪来构建呢？”荀诩忍不住又问道。

    “很遗憾，不行。”李净摇了摇头，“反抗异族的前提是要有自己的文化认同，无论是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还是日耳曼人反抗罗马，他们的反抗首先在于他们有与埃及人、罗马人不同的信仰和文化，所以才能从他者当中区分出自己人，继而反抗。”

    “但是扶南本是个未开化的部落，有赖混氏家族才能从母系氏族社会中走出来，文化都是别人的了，又何来反抗异族之说？若是反抗林邑、真腊的话，扶南勉强能通过这种办法完成话语构建的第二部分，可偏偏是范家的政变。而这范家也说不清自己算不算扶南土著，这条路自然就断了。”

    “至于吊民伐罪，混氏貌似也没什么明显的罪恶，和纣王差得远了。况且这吊民伐罪，我是第一次听说用篡位来吊民伐罪的。”

    “那贤侄之前说扶南第二阶段根基不扎实，想必扶南还是完成了第二阶段的构建了吧，那他又是如何做的呢？”

    “很简单，收钱办事。”

    “啊？”

    “就是这样，扶南完成不了这么高深的理论工作，索性避而不谈。”

    “只要王室有钱，就能养兵，有了枪杆子，就能征税。这个循环只要继续持续下去，扶南王室短时间就不会倒台。”

    “至于如果有人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怎么办？若是解决不了问题，我还解决不了提出问题的人吗？”

    似乎是被戳到了笑点，荀诩大笑起来，笑得泪腺都分泌了一些液体，显然是对这句话的高度总结性感同身受。

    嗯，身为司闻寺卿、天公将军大人的鹰犬，荀诩没少干这种事。

    “也就是说，只要让扶南王室没钱了，扶南自然就崩溃了?”

    荀诩在这一瞬间，脑子里早已闪过了数十种让扶南破产的债务陷阱。

    但是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不对，他还是可以强行征税。即使民愤滔天，身为北约成员，北约的军队还是会给他提供支持。”

    北约，全名北印度洋公约。由萨珊、贵霜、狮子国、扶南等十二个国家于黄天三十二年太平道国军队进入林邑国后建立，旨在共同遏制太平道国往印度洋方向的扩张。

    但是由于哀牢太平联合酋长国（今缅甸一带）是太平同盟的成员，北印度洋公约实际上是像被刀切了一般地分成两截。

    而由于双方约定太平道国军队不得驻扎在林邑，北约军队不得驻扎在真腊和扶南，北暹罗为共同非军事区。三国只能用自己的军队自保。（军事教官和使馆成员不在此范围内。）

    这也就导致了真腊墙被推倒的时候北约没法及时反应。早上陆战队刚刚在贵霜装上运兵船，下午太平道就控制了真腊全境。

    “有了真腊的教训，恐怕太平道刚开始准备起义，听到风声的北约就派兵来支援了。”

    说罢，荀诩看着李净，期待着他给自己再带来一点惊喜。

    不出所料。只见李净指了指荀诩桌上的一件物品。

    荀诩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