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雨夜哭不休
雨夜,愈发狂乱,龙门港城的偏僻落寞之地,哭苦铺附近没有炊烟,唯独在那片破败的院墙边上搭建了几处简陋的木屋,只有几点黄焰跳跃。
“今天晚上是看不见月亮了。”
落寞的木屋里有落寞的人,落寞的人只是长长吸了一口空虚寂寞的气,喃喃低语。
“嗯。”
另一头的人应答,睡在简陋小屋里,一张勉强铺了一层漏风褥子的木板床上。
这声音沉默而清冷,听不出半点情绪波澜。
“你还好吗?”
那头又追问了一句。
这头微微叹息,笑容里透露出疲倦和苍老。
“没什么,我早就知道会是如此了。”
这一年来,他尝试了无数种办法试图开灵,给自己面前的这位同类开启通灵道基,可是每一回都失败了,甚至连一些基础的开灵咒式都无法成功施展。
最后一次试验的结果便是,他被送进了龙门港城的哭苦铺,在这一处废墟之上搭建了两间破板房。
“不用强求,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事有福祸相依,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那一头侧躺倚着枕头说道,眼眸深黯得难以见底。
“我想去看看,你呢?”
他又询问了一声。
沉默,久久没有回答。
“算了,终归还是要去的。”
这头轻声叹息:“毕竟,也是因为我,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啊……”
那一头没有说话。
良久,才听见他说:“错不在你,我等同族置于东海修行界,如三岁小儿持金行于闹市,太过显眼也太过招摇。”
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还要更久。
久到仿佛已经凝固住,不过很快的,这个沉默打破了。
以同时打破一间屋子为代价,逼出屋内二人遁入阵阵骤雨里为结果。
“孽障,终于找到你们这些擅长匿阴沟里东躲西藏的异族了!”
“上人有令,无论生死,全部带回!”
暴喝响彻夜色,伴随着雨滴拍击屋檐的噼啪声,从街道尽头传来。
紧接着,就看到了漫天的火光从远处涌来。
一群骑兵手执火把,马蹄踏在街道石砖之上溅射飞扬,将雨雾驱散殆尽,一瞬间,两侧灯笼林立,照明的灯油被泼洒在泥泞的路上,在昏暗的雨幕中绽开一朵朵鲜艳的花瓣。
那些人的服饰各不相同,却统统穿着黑衣,脸庞隐匿在兜帽之下,唯有手中的刀剑映照出寒芒。
他们策马冲刺,朝着哭苦铺疾驰而来。
马匹嘶鸣,铁蹄践踏在湿滑泥泞的街面上,留下斑驳的印记。
那些马匹的脚步越来越近,最后,竟然齐齐勒缰停下,然后,在道路上拉出一条条直线,横亘在几栋破旧木屋之间。
火光映照着那些人的影子。
他们静止不动,只是用冰冷锐利的目光盯着哭苦铺的方向,杀机迸发,毫不掩饰。
这种压迫感并非针对某个个人或者某件事情而造成,正相反它是集上百人之声形气魄共同形成的威势。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实力稍逊于寻常的第一气境仙师,也未必敢与他们正面交锋。
“呵呵……哈哈……”
一阵沙哑的笑声突兀地自一地破散的木头堆里传来,随既就有人缓缓从烂木头片后走出,披散的头发遮挡了大半边脸,露出一双灰白的瞳孔,嘴巴咧开,露出一抹惨白的牙齿。
“真热闹……怎么会这么热闹?热闹到把我的一间小房子都给推了?谁干的。”
这人抬起头,视线扫过周围,在火把光辉映照下,这是一个极度丑陋的怪人,浑身皮肤溃烂、血肉糜烂、骨骼碎裂,五官也完全扭曲变型,就像是被剥了皮的癞蛤蟆,嘴唇和鼻翼的边缘沾满了黏腻腥臭的脓汁,在黑夜中分外渗人。
他一出现,周遭原本弥漫的森冷肃杀顿时消退。
四下里鸦雀无声,只剩下凄厉的风卷着雨珠打在屋顶,敲打瓦砾的声音,偶尔夹杂几声野兽的嚎叫和虫蚁的嘶叫。
“我干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安静,在这样寂静的氛围里显得尤为尖细和刺耳。
那是一个穿着蓑衣戴斗笠的人,手握竹杖,背上斜挎一柄短匕首,腰间挂着一块布帛包裹的东西。
他走了出来,蓑衣抖动,在风雨里猎猎作响,一头乱发在风中舞蹈着。
“哦,是你啊。”
丑陋怪人歪了歪脑袋,看着面前那个佝偻着身躯,瘦弱得仿佛风吹倒了就会倒下的蓑衣人,忽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别人呢,原来是你。”
怪人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脸上那密布的红斑蠕动着,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蚯蚓趴伏在脸上。
那表情,狰狞可怖。
“你居然还在找我。”
他低声喃喃。
“你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就会放弃了吗?”
蓑衣人抬头,望向丑怪人,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擦:
“三百万里无尽浩瀚海,独属东海人类为尊,广阔内海全属人族,除此之外凡是异族皆被驱逐,永生永世不得踏足。这便是东海人的规矩,不容违逆。你以为,凭借着你那点微末本领就能够逃脱东海人族追剿的牢笼吗?”
说罢,他仰头看向苍穹,让雨露一点一滴的浸润他饱经沧桑的面庞。
“东海人族修士之中,高手如云,你以为,凭借你区区开灵后第二步的实力,区区御物能够抵御住吗?”
他语气淡漠,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今日,你便如那笼中之鸟无处可逃,莫做妄想!”
丑怪人闻言,忽然笑了。
那笑声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悲哀,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这条帝盟的猎狗,口口声声称人族是天地正统,东海是东海人的东海。殊不知,在帝盟那些高层修士的眼中,大多数东海人族不过是奴隶和蝼蚁,为他们的长生霸业添砖加瓦而已,所谓的规矩只是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筹码,仅有少数东海的贵胄才能得享尊崇地位……”
丑怪人的语速很快,说话间,脸上的腐败肌肉颤动着,更加凸显出他脸上的扭曲。
“你们这些卑贱的蝼蚁,为了博自家主子欢心而摇尾乞怜,专门靠残害其他弱小而生存的畜牲,根本没资格谈什么大义与规矩!
等到你们老死的那一天,对你们主人而言不再具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畜牲的尸骸总会有一种相同的下场——那就是,会被扔进东海深渊里喂鱼!”
蓑衣人听着这番话,并没有动怒,反而露出一丝怜悯般的神色。
“愚蠢至极。”
他叹息:
“天灵族正是因为像你这样的家伙比比皆是,所以才那么容易被我等之辈追捕猎杀。”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凝望苍茫的雨幕,幽深灰白的眸子闪烁着莫名的神采。
“异族,终究是异族。人族与异族的界限,情感里油然而生的隔阂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加宽泛,更加坚韧。”
他轻声道:“哪怕是圣贤,亦有失控的一天。更何况虎视眈眈的豺狼们?所以我说你不懂,只要异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天,百万乃至亿万东海之人就会一直依附于帝盟的统治下,永远都摆脱不掉奴性与血脉里烙印的劣质。
通过一环又一环的等级歧视链,从帝盟高层到帝盟普通成员再到帝盟之外的势力,从上而下,形成了一套绝妙的等级制度,以至人人相互往上攀爬,相同等级之间互相鄙夷猜忌憎恨,以此保证东海整体局势的稳定。
而你们天灵族,有着神魂异常雄壮浑厚的天赋,能够自血脉内挖掘出沟通天地之间游离的灵力的本领,可偏偏血脉力量不成体系,天灵族族人更是不受管束,最擅自行其是,各个性情桀骜不驯。这便是你们一族的缺陷。”
丑怪人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癫狂,连雨水也浇不灭他的兴奋,笑声中满含讥讽与嘲弄:
“故你们人类,却也将这份所谓的‘鄙视链优势’当做了理由,变本加厉,越发贪婪残忍。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震荡,雨雾弥漫。
他的脸孔渐渐变得扭曲:“东海的天下,早就已经没救了。”
蓑衣人没有继续辩驳。
在他眼里,那丑陋恶毒的丑怪人早已不堪入目。
他垂首,缓缓举起手中的竹杖,竹杖顶端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咚作响。
那清脆的铃声在雨夜里飘扬。
他的动作轻柔,每一下摇晃,都恰到好处,敲击在丑怪人的心脏,令他剧烈喘息,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难听的声响,像是被困在沼泽中的鳄鱼,拼命挣扎,却徒劳无功。
“……我劝你别费力气了。”
蓑衣人停止了摇晃,侧着半边身子,冷冷注视着丑怪人,说道:“我既然敢来这里,自然不会给你半点机会。不光是你,你的那位新发掘的天灵族族人也注定独有一个下场。”
丑怪人的双眼赤红。
他咬牙切齿,嘶吼着,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胸腔之中仿若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将他浑身的骨骼,五脏六腑都烤焦灼,几乎要把他撕裂!
丑怪人痛苦的跪伏在地上,不断痉挛,皮肤表面浮起青烟,一缕又一缕,迅速扩展蔓延开去,转眼间,丑怪人的全身已经遍布燎泡,皮肤焦枯龟裂,冒出浓郁刺鼻的硫磺气息。
这一切发生在电石火花间,甚至不足眨眼。
街道两边的骑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他们的统领,于风雨雾变化间与被通缉异族交手的蓑衣人,柳有余一声令下:
“上!哭苦铺鸡犬不留!”
霎时间,喊杀声惊破雨帘,马蹄踏碎泥泞飞溅。
“呜——”
凄厉尖锐的号角划破了寂静雨夜。
“哒、哒、哒……”
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盔甲撞击在地板上的清晰声音,传递进每个人耳中,紧接着便是上演的刀枪碰撞,鲜血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凄厉的嚎叫声,惊恐的尖叫、呼号混合在一块儿,在这雨夜之间久久不休,宛如鬼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