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阻力
飞舟抵达银月峰之时,已是下午时分,巨大的楼船撤去了防护大阵,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船上殿阁屋顶的琉璃碧瓦反射着夺目的光辉。
所有人都站在了山顶平地的不远处,包括厉大知在内,一共114人即将见证金虹谷南祁分舵山门的建成。
黎蓉手上拖着一个碗状事物,里面填满了泥土,四角都插着一面小旗帜。
“师父,可以运转大阵了。”
祝致远接过黎蓉递过来的阵盘,往里面注入了大量真元。直到阵盘上四面小旗都发出耀眼的光芒。
四方定岳大阵!启动!
只见脚下的大地开始升腾起白色的雾气,越来越多,最后将整个山头包裹在内,翻腾不休。
不久后白雾汇聚到了一处,形成了一朵近百丈宽的云朵,缓缓升空。
悬停在一旁的飞舟也收到指引,在无人催动下自行飞到了山顶平地的上空,落在了巨大的云朵之上。
随后咔嚓之声不绝于耳,这是楼船开始解体的声音,只见船底的木板大块大块松动,然后飞起,围着殿阁环绕,互相拼接,组成的一道几十丈长宽的方形围墙,围住了殿阁。
在此期间云层翻涌,云朵开始托着殿阁与围墙,缓缓落下。
巨大的殿阁与地面接触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云朵开始消散,殿阁完全坐落在了山上。
起初看上去有些倾斜,紧接着大地开始震动,轰隆之声不绝于耳,殿阁也开始缓缓地坐正。
这是最后一步的定岳,定岳之后,殿阁将会与这座山融为一体,不可动摇。
轰隆声持续一刻钟有余,才逐渐变小,最后彻底平静下来,一座带有庭院围墙的宏伟大殿,便坐落在银月峰山顶之上了,山门就算是初步建成。
现在院里还很空,有不少东西未曾布置妥当,除此之外,就是一些祭祀,拜山之类的繁文缛节了。
祝致远不想参与,进去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庭院,吩咐魏均一声就走开了。
弟子们对师父这个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如今师父已经振作了许多,至少正事都有参与,这种小节弟子服其劳即可。
山上的一切还很简陋,只有山顶的平地上铺了石板,其余地方就没有了,上山的台阶自然也没有铺好。
祝致远从山门大殿的庭院门口往外走,寻到下山的路。
这还是一条泥路,前些天阴雨绵绵,要搬运石头上山,导致路上都是灰白色的泥浆混合物,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如今,山下的建设还在进行中,往山下看去,只见无数民夫正在像蚂蚁搬家一般,几人一组用麻绳和粗树干把铺设台阶的石头艰难往山上抬。
山路崎岖,这些人互相扶持,紧咬着牙关,喊着口号,奋力往上走。他们每个人满身满脸都是石屑粉末,汗水从其中渗出,往下滴时已经成了灰白色,然后在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也许有些人看到这个场面,会觉得热血上涌,赞叹人类在创造奇迹。但祝致远所见的是这个以修仙唯尊的世界中,凡人为了生存的不易。
他只觉得他们好辛苦。
就在他出神之际,祝风华来到了身边。
“师父,您叫楚师妹找我?”
祝致远目光未曾离开山下,眼神幽邃:“看你心情不好,就叫你师妹劝劝你,现在好些了吗?”
祝风华低下头,思考片刻后问道:“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若一人恶贯满盈,杀人无数,落到阶下囚的境地时却开始求饶,师父也愿接纳吗?”
祝致远道:“那得看此人有无价值,若他有用,能做常人做不到的好事,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有何不妥?”
“若是此人夸大自己用处,以博得活命的机会呢?”祝风华又问。
“若是如此,便是无用了,唯有除害以慰藉无辜冤魂。”
祝风华郑重道:“弟子领命,若是此人无用,弟子将第一时间取他性命,还请师父不要阻拦。”
祝致远回头看了祝风华一眼,只见年轻人瘦削的脸上满是坚决。
祝致远叹气道:“正魔大战对你影响很大,你如今杀心之重,比起一些魔道修士怕也不遑多让了。”
此前祝风华并不是这样的,正魔大战之初他也没有变。因为祝致远的老爹,那位道真上人一直把祝风华带在身边,怕他折损。
大战末期,道真上人陨落后,祝风华被派去前线作战,而且被有心陷害,数度派他去做危险的任务。
但他颇有战斗才情,这些陷害反而成就了他,渐渐崭露头角。
有一次,门内命他一人去袭击一支魔道小队。谁料想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斩杀筑基魔修4人,炼气魔修19人,俘虏4人。又与随后赶来的魔道金丹修士拼斗两招,不敌后将4名俘虏尽数斩杀才遁走。
这一战令他名声大震,他也被好事者排上了正道筑基期强者榜前十。
后来榜上人员发生变动,前十当中,有一人陨落,两人结丹,祝风华跻身前五之列。
但越是如此,他修行的路就越不顺利,门内那些尸位素餐之徒绝不想看见祝家一脉又出现强力的金丹修士,死死地卡着修行资源,以至于他滞留筑基巅峰,难有寸进。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杀心愈重,派他执行任务,如果不是要求活捉,必将对手斩杀。
而他修炼的《金光神功》已臻第三层圆满,遁术极快,在高阶修士手里都能逃脱。而放眼筑基境界,更是无人能出其右,打得过他的,他能从容遁走,打不过的必死无疑。
因此,他荣登魔道诛仙榜前300名,其悬赏比一些金丹修士还要高。
便是如此天骄人物!
这也是祝致远当初特意问他一句,要不要回去的原因。祝致远深知自己拖累了他,如果他改投别人门下,修仙之路会有更进一步的希望。
祝致远想好好规劝一番,说他杀心重,只是想让他放下心中的怨愤,谁知他却并不认同,紧紧攥着拳头,言语铿锵道:“善不等同于软弱!天下正道,需悬壶济世者,亦需斩妖除魔者!”
祝致远再度叹气一声:“所谓的魔,不一定只在魔道当中。魔道中人并非人人作恶,而正道之人也并非个个善良。这天下绝不是非黑即白,你并不蠢笨,这等道理自幼便知,却为何执着于立场之见。”
长篇大论说完,祝致远心中苦笑,感觉自己有点像老妈子。
“立场只是便于区分,魔道中,自然魔更多,杀一千个也未必冤枉一人。但只要是魔,无论立场,皆可诛之。”
祝致远道:“那我问你,若一恶贯满盈之徒,高居正道殿陛之上,表面道貌岸然,受众生敬仰,私下龌龊不堪,恶事做尽,你当如何?”
祝风华不假思索地说:“效仿宋竹行事,舍性命名声,取大义。”
宋竹,四万年前的古人,生前修为只有筑基,却能名垂青史,被后世无数年轻人崇拜。
当时有一正道宗门名为天岚山,表面光鲜亮丽,实则腐朽不堪。其门内长老在外头无恶不作,内里也欺男霸女,常常奸淫女弟子取乐。
宋竹的亲妹妹就受到了凌辱。宋竹当时只是内门弟子,知晓这些后,义无反顾。在一次宴会里,给长老们的酒中下了十大奇毒之一:无悲无喜。
此毒可溶于万物,难以察觉,即便修为高深,不小心防范也会着了道。
那场宴会里,几乎所有长老,包括一名元婴期的太上长老都喝了此酒,当场就死了十几人,没死的也在不久后陆续死去,就连那名元婴修士也只强撑了十年,便坐化归天。
宋竹毒害门中长老,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行,下场极其凄惨,他全家都被千刀万剐,他本人剐完之后又遭抽魂炼魄,最后魂魄被禁锢在炼灯之上,日日夜夜遭受煎熬折磨,一直炼了21年魂魄才散去。
而他也一直被天岚山污蔑,身负污名长达百年之久,直到天岚山覆灭,敌对宗门将此事大白天下。
他的影响不可谓不大,自那以后,修仙界的宗门,包括魔道的一些宗门,逼迫修为低的女修行淫乐之事少了许多,至少不再明目张胆,就是怕一些热血弟子想博得名声,效仿宋竹。
祝致远当然知道祝风华不是追名逐利的人,他说会效仿宋竹,绝对不是为了什么名声。
祝致远想了想,劝解道:“效仿宋竹不过只是图一时之快,绝不可为,留得有用之身才能做更多事。”
祝风华坚定道:“弟子以为不然,正是世人多是如此想法,才纵容了那些道貌岸然之徒。”
此话说的很有道理……
祝致远想了片刻,用力踢了踢脚下的泥土,一颗小草被他连根带起。
他指着那根小草说道:“风华啊,你看这颗草被为师连根拔起了。你说来年这土地上,就没有新草长出来吗?”
祝风华听懂了祝致远的话,目光烁烁,没有答话。
祝致远接着道:“只要土壤在,这些东西是灭不尽的,要不了多久便会重新生长,甚至汲取了死去草根的养分,新的草会更加茂盛,更加难拨除。
“宋竹身后,还是无数类似事件发生,只是做得更隐蔽,门道更深,风华你看。”
祝致远指着身后,那些被石板铺设的地方。
“那些地方就很难长草了,但凡从缝隙里长出,也十分惹眼,很快就会被铲除。为师想说的是,与其拼尽全力去拔草,不如想办法用石板把泥土盖住,让杂草无处生长,这才是长久之道。”
说到这里,祝致远深感自己表达能力不足,这番说辞并不严谨,也不完整,甚至还存在误导。
但祝风华已经陷入了沉思。
半晌后,他说道:“师父,铺设石板一事,那个魔……厉道友能帮上忙?”
祝致远微笑:“正是,而且有大用,难以替代。”
“弟子懂了。”祝风华深深向师父作揖:“师父此举,乃驱虎吞狼之法,是弟子浅薄了。”
祝风华以为,厉大知是恶,金虹谷中一些长老也是恶,师父不过是驱使一恶对付另一恶。如此,确实无需固守立场之见了。
祝致远也知道自己误导了祝风华,但心中的想法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以后日子还长,且让祝风华慢慢看就是了。
师徒两人沿着泥泞的道路往山下走去,祝致远没有运真元,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见师父如此,祝风华也跟着效仿。
他们走得很辛苦,鞋子和衣衫的下摆很快就沾满了泥土,这还只是两手空空地走,如果背负沉重的石块,此路可还能行?
但放眼山下,无数人便是这样往上攀登。
“太辛苦了。”祝致远感叹道,“风华,他们的工钱是多少。”
“工钱?”祝风华皱眉。
“你不知道?”
祝风华道:“征发民夫的事是楚师妹去做的。”
祝致远点点头,楚思雨的凡间身份是南祁国的皇室公主,这种事让她去做自然方便些。
“楚师妹倒与我提起过,她去命官府征发徭役,这些民夫都是来服徭役的,应当没有工钱。”
祝致远若有所思:“这样啊,既然如此,等下叫你乌师姐……”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半山腰上,一队抬石民夫脚下打滑,有两人摔在了地上。
他们担架上的巨石便滚了下来,好在没砸到他们,但山坡陡峭,巨石落势剧增,携带万钧之势朝山下碾压而去。
就在巨石滚落路径的正下方,正好有另一队民夫在那里,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眼看着就要有一场悲剧发生,然而就在巨石即将碾到之时,一束红光从上方射来,击在了巨石之上。
轰地一声巨响,巨石被炸得粉碎,漫天的石块与烟尘将那队民夫覆盖,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祝致远踩着遁光飞到了他们面前,只见烟尘当中,这几个民夫只是在龇牙咧嘴地惨叫,好在手脚都还健全。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待得烟尘散去,几个民夫看见了祝致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谢仙师救命之恩!谢仙师救命之恩!”
不小心打翻巨石的那队民夫这时也来到了祝致远面前,也是扑通跪了下来。
“小民不是故意的,仙师饶命啊!”
祝致远受不了这么多人磕头,退到了一边,说道:“你们都起来吧,无人出事就好。”
“谢仙师!谢仙师!”打翻巨石的民夫如蒙大赦,又是一顿磕头。
这里发生的事已经造成了不小的喧闹,许多民夫都往这里侧目,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也在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搀扶下,从下方的草棚里出来,来到了祝致远面前行礼。
“小民见过仙师,仙师大恩无以为报,还望仙师告知名讳道号,好让他们给仙师礼敬上香。”
“不必了。”祝致远摇摇头:“老人家,你便是这里的管事?”
老管事恭敬道:“回仙师的话,小民的确实代管此次徭役,虚居保长一职。”
“那便好。”祝致远指着地上到处都是的碎石渣:“我且问你,今日这样的事,这么多天以来,是否多次发生。”
“这……”
老管事为难,他不知道该不该如实说,因为摸不准祝致远的意思,犹豫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道:“前些天阴雨绵绵,山路陡峭崎岖,意外之事很难避免……小民会叫他们定要再小心些。”
“师父,弟子也有错。”
身后的祝风华也开口说道:“弟子看护不力,以至血气冲撞了山门,还请师父责罚。”
“什么血气冲撞山门?”祝致远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算了,现在哪解释得通……
他说道:“如此太过危险了,老人家,你传下去,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停工。”
老管事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大变,扑通跪了下来:“仙师恕罪啊。”
“这又是作甚?”祝致远眉头深深皱起,“我又没说你们有罪,只是搬石头太危险了,也是为了你们着想。”
“仙师有所不知啊!如今正值秋收之际,乡里的壮年汉子都被征发上山了,家中只有妇孺儿童,我们大伙只想快些建完,否则耽搁了收成,来年要闹饥荒的啊!还请仙师开恩!”老管事说到后面,语气带上了哀求,两行老泪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无数围观的汉子,包括搀扶着老人的稚嫩少年都跟着跪了下来。
“仙师开恩呐!不要停工啊!”一时间,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祝致远嘴唇颤抖,嗫嚅了半天,也未曾说出话。
努力平复下来之后,他对祝风华道:“叫你乌师姐,黎师姐还有厉大知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