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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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开门,离开,关门。”

    客厅里有种死一般的寂静,葛蔓漫坐着独立小沙发,王慧芳,自己的母亲坐在长横沙发上。明明是母女,却坐出了“初次见面”的感觉。

    那个叫“老张”的男人,或许自己应该叫后爸的男人,抱着孩子进了卧室,非常体贴的将客厅留给了这对认识了二十八年的母女。

    葛蔓漫干坐在沙发上,一下又一下的抠着手指,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个家和自己离家之前没什么两样,茶几、电视柜、桌椅板凳都没变,不过多了许多小孩的玩具,还在客厅的一角圈出了一个围栏,里面是小孩的摇椅,天蓝色,挺好看。

    葛蔓漫别过眼,视线又落在了墙壁上挂着的老式钟表上,她记得那还是自己上初中的时候父亲买的,现在依旧滴答滴答按部就班的劳动,快二十年了,人家还在兢兢业业的工作,是不是得颁个劳模奖?

    “那个,蔓漫,”兴许是受不了这样窒息的沉默,王慧芳开口了:“你,饿不饿,妈给你下面条吃。”

    葛蔓漫吐出一口气,没有答话,而是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今年五十了吧。”

    王慧芳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女儿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能点头:“是,今年五十了。”

    “所以,您在四十九岁高龄的时候,拼死生下一个孩子,”葛蔓漫转头盯着自己的母亲,露出两排牙齿:“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英雄母亲’?”

    王慧芳看着女儿熟悉的眉眼,此刻陌生的仿佛从来不认识。但她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理亏,本想等过几年,小儿子再大点,自己再和女儿解释这件事。可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被撞破了。但是该解释还是得解释,纸包不住火。

    “蔓漫,你读的大学是个特别有名的学校,我和你爸都为你感到高兴,我们也特别自豪,真的,”王慧芳眼睛有些发红:“你毕业之后就一去不回了,要留在那个大城市。按理我们都应该支持你,都应该为你感到骄傲。”

    “该说‘但是’了吧。”葛蔓漫神情冷漠的看着母亲,不知为什么,面对母亲微红的眼,发颤的肩,她竟然没有丝毫的动容。

    王慧芳抽了抽鼻子,话锋一转:“但是,你隔了那么远,我和你爸在家出了什么事,你顾不上啊。你工作又忙,可能连自己吃饭都顾不上,怎么又顾得上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俩呢?”

    葛蔓漫歪了歪脑袋,微微皱眉,有些不解:“所以,你现在生的这个孩子,就可以顾得上你了?我不理解。”

    说到小儿子,王慧芳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温柔:“你弟弟虽然现在还小,但他将来长大了,就能留在我们身边,照顾我们,给我们养老了啊,”女人甚至很欣喜的握住葛蔓漫的手:“这不也是给你减轻负担了吗?”

    “噗”,葛蔓漫忍不出笑出声,用力抽出手:“这孩子才一岁多,等他长大成人得再等二十年,那时候您都七十了,也就是说您还得熬二十年,才能将他养大成人。等他长大了,他不读书啊?不工作啊?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会留在这座一成不变的小城市,按部就班的生活,然后留在你身边给你养老?”

    王慧芳眨巴眼,一丝茫然之后忽然提高了声音喊道:“他是儿子,养儿防老,天经地义!他不给我养老,谁给我养老?”

    葛蔓漫连最后一丝温情都不愿意再流露了,冷冷的盯着王慧芳:“说到底,你不过是因为我不是儿子,才想方设法要个儿子,对吧?那我就奇怪了,你怎么就不能和我爸要一个,非得离婚再嫁,再生?”

    既然已经说开了,王慧芳也不再遮掩了,冷哼一声道:“我和你爸怎么不想再要,但是你爸那身体,早些年出了些问题,已经不行了,还想生儿子?”

    葛蔓漫看着王慧芳,那些隐藏在记忆中的细碎往事在蠢蠢欲动,挣扎着就要浮出水面。小时候,父母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那些不止一次说着“蔓漫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原来不是玩笑。自己考上大学的时候,父母说“女孩儿啊,最重要的还是稳稳当当过日子”,原来不是说说而已。

    当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葛蔓漫才发现自己流泪了,然后颤着声音问道:“那,我算什么?”

    听到女孩儿的质问,王慧芳愣了愣,接着有些激动的去抓女儿的手,“你当然是我的女儿,蔓漫,这一点绝不会变。只是,你要理解妈妈的苦衷。这样瞒着你,我也很愧疚的。”

    葛蔓漫躲开母亲的手,用力的抹了抹眼角,冷笑道:“你有苦衷,就可以伤害我?你有愧疚,我就要原谅你吗?”

    王慧芳怔怔的看着女孩儿,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作为母亲,已经如此低声下气了,为什么这个孩子还是这么咄咄逼人,为什么就不能温和接受发生的这一切?

    “那你要我怎么办?”王慧芳情绪激动的高声大喊:“事情已经发生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难道你要我塞回去?”王慧芳的胸口剧烈起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喊:“葛蔓漫,你是个女孩子啊,怎么就不能懂事点,怎么就不能学会接受呢?这是你弟弟,你的亲弟弟。”

    “不是!”葛蔓漫猛地站起来,攥紧了手掌,死死的盯着母亲,一字一句的说道:“他是你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不是我弟弟!凭什么我是女孩子就要妥协,就要接受?你们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如果考虑了,你们还是这么做了,那只能说,我在你们心里根本不重要!既然你们觉得我不重要,我又凭什么接受和妥协?”

    “你!”王慧芳目瞪口呆的看着女儿,她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女儿的口才这么好,而自己竟然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然而葛蔓漫并未就此罢休,继续道:“你也不要用母女亲情来绑架我,作为一个女儿,我已经尽到了女儿应该担负的责任。这么多年,无论是你,还是我爸,你们哪一次生病我没有赶回来伺候你们?你们大概不知道,我放弃了多少报酬优厚的工作,就是为了给你们送个感冒药。”

    “难道你不应该吗?”王慧芳歇斯底里的怒吼,泪水覆盖面颊,“我生了你,你不该回报你的母亲吗?”

    “当然应该,但是你们有为我考虑过一次吗?”葛蔓漫一声怒吼,房间里陡然寂静了下来。

    王慧芳瞪着泪眼朦胧的双眼,女儿的样子变得模糊而扭曲,她看着女孩儿的侧脸,忽然意识到什么,想要伸手去拉女孩儿,却被对方躲了过去。

    葛蔓漫抹掉眼角最后一滴泪,冲着王慧芳笑笑,“你说你生儿子是为了给你养老,那我不能理解的是,你怎么能那么心安理得的收下我每个月给你寄回来的钱。既然你这么喜欢儿子,那将来你就让他给你养老,不要再来找我。”

    “葛蔓漫,你这是什么意思?”王慧芳哭的声泪俱下,“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难道你不该孝敬我吗?我只不过是想多个保障,我有什么错?”

    葛蔓漫已经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转头嫌恶的看着王慧芳,“你无论生女儿还是生儿子,都是为了你自己。你有想过,他们也是人吗?是人,就会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活,自己要走的路。但你却自私的用亲情来绑架我们,你觉得你配做母亲吗?”

    “葛蔓漫,你个没良心的死丫头!”王慧芳倒在沙发上,呼天抢地的呼喊。听到呼喊,卧室门开了,那个老张抱着孩子怒气冲冲的跑出来,看看王慧芳,又看看葛蔓漫,怒不可遏的指着葛蔓漫吼道,“滚,你给我滚,滚出我的家!”

    葛蔓漫扫了一眼那个男人,转身离开,没有半点犹豫。拉开大门的瞬间,她转过头,正巧看见王慧芳扑在男人怀里,泣不成声的样子,委屈极了。而男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安抚着王慧芳,低声软语。

    那一刻,葛蔓漫意识到,这里早就不是自己的家了,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开门,离开,关门。

    小城市并非十几年如一日的老旧,其实这些年还是有很大的变化,主要的变化在新城区。据说新城是按照准一线城市的标准打造的,高楼林立,马路宽阔,绿化带也是别出心裁用了银杏树,冬天落叶,夏不遮阳的那种。

    但葛蔓漫还是蛮新奇的打量着四周,这是个新小区,小区大门气派恢弘的像个宫殿,门口摆的不是石狮子,而是两根罗马柱,还带了螺纹。绿化装饰也不是普通的菜筐子撒点土种点杜鹃花了,用的是大理石凿的大碗,顶在石柱上,里面撒各色洋甘菊和紫风铃。

    最重要的是,小区门口有一大片空地,除了安装几个健身器材外,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跳广场舞和遛小孩。

    葛蔓漫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小姑给的地址没有错,她的父亲现在就住在这个小区。她是有些犹豫的,刚刚在母亲那里经历了荒唐家事,现在来找父亲,应该说什么?说她都知道了,然后来哭诉?然而,父亲会说什么呢,他会给自己安慰吗?

    从小到大,她对父亲的印象都是不苟言笑,无论自己多么努力,无论自己得了多少奖励,父亲对她的奖励仅仅只是淡淡的说一句:“还行。”

    她从未见过父亲冲自己开怀大笑,也从被父亲抱起来举在半空中飞跃旋转,她更没有被父亲亲昵的贴脸颊。

    然而,此时,此刻,此地,她看到了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高大男人,正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亲昵的亲吻孩子的脸颊,举着孩子在空中旋转,而他自己,笑的无比开怀。在他旁边,年轻的女人陪他笑的同样开心。所以,他可以对着不是亲生的男孩儿宠爱之极。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吝啬哪怕一点点赞美。

    葛蔓漫站在原地,她和父亲之间仅仅几步之遥,但她的双脚仿佛被粘在了地板上,一动不能动。

    原来,父亲不是不会笑,他只是不会对自己笑而已。

    原来,他们从来都没有期望自己的出生,他们喜欢的,只是男孩而已。

    春夜的雨,细雨霏霏,纷纷扬扬,撒在人们的外套上,如染上的一层白霜。

    葛蔓漫夹在形色匆匆的人群中,眼睛盯着脚下的路,却不知这条路要带自己去哪儿。初春的寒凉让她缩了缩脖子,抬头看了看沉沉的黑夜,茫然的不知所措,明明都是从小看到大的景色,此刻却无比陌生。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怎么走进的小旅馆,小城的旅馆弥漫着陈旧而腐朽的味道,夹着淡淡的潮气,有一股难掩的霉臭味,倒是和她此刻的心情不谋而合。

    葛蔓漫蜷缩着身体坐在床上,麻木的盯着玻璃之外。雨水弯弯曲曲的在玻璃上留下一片片的水渍,印出玻璃上的自己,仿佛在替自己哭泣。她自己却哭不出来,只有满心的疲倦。想想看,她从千里之外的城市经历十几个小时奔赴回来,以为家是自己最后的后盾,谁知,却看到了一地鸡毛。

    曾经她以为,无论和父母发生怎样的争吵,有多少矛盾,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家,是自己在受到欺负、遭遇挫折就可以奔赴而回的地方。然而现实却是,自己在乎的家人,却是将最后的那根箭狠狠插在自己心里的人,支离破碎。

    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席卷全身,葛蔓漫不由得抱紧了自己,脑袋埋在手臂里。片刻后,空寂的房间里响起了细密的哭泣声,仿佛一条细绳,紧紧缠绕在心脏上,压抑的让人窒息。

    天花板上悬吊的白炽灯不着痕迹的摇晃着,灯光在墙壁上印出女孩儿的剪影。那时候,葛蔓漫并不知道,命运的转折,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