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与苏青虹定下密约已有五日，其间申扬拿了几册自己写的书，交与苏青虹替下了堂的藏书，并告苏青虹，诸仆鲜少识字，但平日翻查照看书册的人，却会去核对每柜册数，让她抽出一册，便拿自己的假册还与书柜。数量无疑，便不会有事。苏青虹本就聪慧，申扬交代细事均以完满，来回两趟，苏青虹已识得收录规律，申扬所需书册，很快便能在书柜当中找到交给他。见少女如此伶俐，申扬欢心更甚。

    这日，自觉无事的苏青虹随了赵婆婆去到厨房帮事。贞和庄的这处厨房与苏青虹所知并不相同，连转几个庭院，跨过两处拱桥，避过一处池塘，天地开朗，山庄内竟藏有一飞瀑布，雾涌云蒸，顺水而下，石廊横断，石廊连起水面上宽阔石台，其上便是贞和庄极重要的前院厨房“本厨”。

    据赵婆婆所言，择址此地，缘由有二，其一乃是应合风水之术，厨房是丁火之象，为阴火，喜遇阳壬，须得壬水合同，恰好石台之下的河水是为壬水，丁壬合化为木，化木反助丁火，丁壬合，则让丁火从弱转强，贵气加身，是为吉象。况且置于水上，利于火禁，万一火患发生，就近取水，也是利好除患。其二便是宗子母亲不喜烟火喧闹，生前意属此处，瀑声作衾，掩其嘈杂，自然是只闻水声流转之情，不见烟火熏燎之苦。

    苏青虹见一般人家管厨房或叫“庖屋”，或叫“堂前”，这里却唤作“本厨”，赵婆婆解释，取此名也是极为讲究。“本”虽是木旁，原是助旺丁火，这厨房火势太旺则易起火患，妙就妙在“本”字，却被横斩一刀成了无根之“木”，无以参天，借木就火，火起势旺绝不过盛，经年未行火患，上下皆赞其名取了盈而不溢之好。少女听闻赵婆婆一番分说，暗叹皇家就连一处做饭地方，也要如此深究，余处更不消多说，敬意更甚。

    苏青虹未入本厨前，以为此处定然炎蒸火炙，闷热无比。进来才知，灶火虽烈，幸而房屋形制特别，墙上方孔镂花甚多，加之水汽顺瀑布而下，兼具通风凉爽。本厨里头诸仆忙碌，因其终日灶火不熄，故而众仆轮替，确保人手充足。众仆往日尚能应付，可元尾喜庆临近，抽了些仆人先去上辽城理顺前情，灶台近日算是手忙人疲，案板、水台、掌烩、打炉都得众兼数角，众仆见赵婆婆领来少女帮衬，自是欢喜，点头笑脸相迎。少女乖巧，一一称了列位姐姐、婆婆。赵婆婆简略指点各处用途，让少女跟住边看边学。

    赵婆婆领着少女先看各屋，一屋吞纳金银碗箸、瓷盘漆器、玉石瓶盏。一屋归置鱼贝干货、蜜饯果脯、熏肉泡坛。一屋陈列桂皮茶油、盐巴陈醋、各色佐料。种种伙事所用物事，一应俱全，水陆齐整，直教苏青虹看得眼花缭乱。另一屋用做仆人们轮替休憩。一屋地板开洞，吊下木桶直取河水，用以造饭备膳，原是早年立下规矩，本厨出膳只许取用“活水”，超了两刻，“活水”变“死水”，那也要倒了重新取水。山庄里的井水亦当“死水”，可作沐浴之用，却不可用来给贵人们做饭。

    赵婆婆细心讲的本厨诸事，苏青虹默记于心，生怕哪天又闯祸事，连累婆婆。老妇问了两句，苏青虹立刻对答，赵婆婆自是十分满意，兴起之余，说道：“我见你聪慧，真是欢喜……我教你个本事，以后万一……你也好凭得这本事，在山庄好生当仆……我从未亲传个中玄妙，你且用心记了，不明朗之处，问我便好。”言罢，少女目含喜色，连连点头称谢。老妇从木柜上，小心取了一只白瓷敞口坛子摆上桌案，让少女近前细看。瓷坛白底彩绘，描有雨后荷花图样，栩栩如生。内里盛满清亮红油，其香悠绵，间有微辛。老妇递来一双木筷，嘱咐少女挑起红油里面物事。苏青虹依言从中夹起一物，酱紫色，小指长短，飞出两须。少女看了两眼，不识得此物。眼望赵婆婆求教。

    老妇笑道：“此物是宗子最爱的小点冷盘，他取了个别名，唤作‘吊须红虾’。”

    “虾子我也吃过，却从未曾见过这般模样的虾。”苏青虹讶道，翻转木筷细看“吊须红虾”，那须尾处，吊着琥珀色晶莹膏露。

    老妇笑了两声，续道：“说是虾，却只是形似，都是那两细须作势罢了，这是野鸭舌。”

    少女“啊”了一声，恍然道：“我当是有些眼热，原来是鸭舌……”

    “呵，我现下教你做法，以后博得宗子欢心，你在贞和庄也不会再有祸事。你且听着。取齐断野鸭舌备用，大小、色相须得一致，野鸭最好是黑背白羽鸭，浮水红冠鸭次之，其余也能做，但是绝无可能达到我这味道。野鸭难寻，品相一致更难得，都是使大钱找猎户弄来的，得费工夫才能做好这冷盘。”

    “鸭龄最宜九十天，小了做出的鸭舌干瘪少肉，老了则肉柴味腥。取鸭舌时，一定要完整，三段惧全，前段舌尖。中段舌身，最末舌根，万不可断了舌根这两条细须，断则尽弃。”

    “鸭舌洗净浸泡一刻，烧水滚沸后放入鸭舌、生姜、橘屑同煮，浮沫漂出立时捞了过冷水。稍等片刻后，将鸭舌、陈皮、八角、香叶、海椒、盐一同热油猛火翻炒，色变后倒水煮熟收汁，汤油中捞鸭舌静置，待鸭舌半温半冷时，最要紧的玄妙来了，取狼毫毛笔，沾黄芪蜜，匀涂鸭舌，蜂蜜中和辛辣，兼具提鲜，万不可将鸭舌浸泡在蜂蜜里，也不可少涂。且只能用黄芪蜜。

    “鸭舌完全冷了后，舌尖朝上挂到阴冷干燥处，十二时辰后，蜂蜜在舌根那两条细须尖挂霜欲滴，大功便成。这一凃蜜挂霜的功夫，我就练了一年，极耗耐心。蜂蜜少了，鸭舌风干便柴。蜂蜜多了，抢了鸭舌本味。热了，则挂不住蜜霜。冷了，则蜜霜结块。真正成了的功夫，那蜜霜如同琥珀色泽，凝形不散，增色锁香。这个时候，鸭舌便可放回那冷掉的汤油里，避阳存放。这就是你木筷上‘吊须红虾’的来历了。这小点最妙的便是那两条挂了蜜霜的舌根尖，整个鸭舌只有尖端那么一针是可嚼软骨，挂霜之后，辛香且鲜的滋味，啧啧，宗子吃了后说他要化作临江之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