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仙侠故事,从未有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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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兰因絮果

    燕子轻盈,莺声柔软,正是北国四月春光明媚的时节。

    汴河两岸,野花幽香,青青的柳枝摇曳。竹外的桃花树下,一群春游的男女老少——有抱着孩子的,有提着食盒的,有在树荫下休息的,有挑着扁担的,三五成群,不一而足。

    这一群人中,就有一些城南书院的学生,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也有一些市井商贾之流,或是寒门子弟,因为身份低贱,不受豪门世族的待见。按照身份地位的差距,他们分成了一堆一堆不同的人群,一边宝马雕车,华冠锦带,仆人们恭敬地端上华美的菜肴,坐在车内畅饮。他们睥睨着另一边衣衫朴素,席地而坐的一众寒门秀才——林泉就混迹在这群人之中。

    勾栏瓦肆之中,人声鼎沸的,端茶水的小二,披着条毛巾,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一众看客间往来穿梭,络绎不绝。

    林泉,陈卿如和司马长风现下正来到此处看戏,台上正在上演文坛大家元稹所著之《莺莺传》。

    原来这一日,林泉与同班的司马长风和陈卿如约好一起走马赏花。

    林泉素来喜好看戏,结束之后,便邀请两人一同前往。

    可司马长风从来不喜欢这些儿女情长之事,便推脱道:“你俩去便好,正好母亲让我早些回家吃饭,就先告辞了!”

    长风欲待要走。林泉和卿如立刻心领神会,把他硬生生给拽了回来。

    勾栏里,三教九流众多,三人素喜清净,择一人少处坐下。他们虽出身微寒,但俱是城南书院年青一代的翘楚,且只有林泉家境比较殷实。但世俗偏见,素来瞧不起商贾之流,好在林泉生性豁达,不在意此事,且性情豪爽,将春游的一应吃喝竟全数包下来了。

    司马长风落座不多时就觉得厌烦,他盘腿而坐,全然没有读书人的样子,轻蔑地说道:“我看这张生,落魄之时和莺莺要好,飞黄腾达就喜新厌旧,娶富家之女为妻,还美其名曰‘君子之道’,可想是一个衣冠禽兽不假!”

    陈卿如大吃一惊,扯了一下司马长风的袖子;脸凑上来低声在长风耳边说道:“长风不可妄言,此书作者,如今已高居尚书之位,此处口舌混杂,小心被人听了去,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卿如为何如此胆小如鼠。长风以为,泯灭良知之辈,冠冕堂皇之徒,虽身居高位,比盗贼强盗还不如。”司马长风不以为然,轻蔑一笑。他起身,把一只腿放在凳子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大喝一通,吐掉渣滓,抹了一下嘴,转而又说道:“意兴阑珊,在下这里就先告辞了!”

    此刻林泉说道:“且慢;小弟认为,长风此言差矣,张生行背弃之事固然不妥,但素怀天下之志,长风此话,只怕过于片面!”

    司马长风嘿嘿一笑,回头说道:“你要维护于他,可想而知也是衣冠禽兽不假。”

    说罢,径自去了,留下林泉叫苦不已。

    剩下两人相视一笑。林泉道:“此人不讲道理!”

    看完戏,已是正午,两人去铺子里吃了碗馄饨,陈卿如便起身告辞道:“林兄,大好春光,本该陪林兄一起,无奈夫子安排的策论,明天就要交了,可在下还没有写完,如今已耽搁半日,恕不能陪了。”

    然后也匆匆走了。

    说好的游玩一天,可这不过半天功夫,只剩自己一人了。

    林泉心想不过一篇策论,晚上回家挑灯片刻便能完成,我自去玩,才不管他们咧!

    春光大好,天气融和,林泉心情也格外舒畅。他牵着马走在汴州郊外的林荫小道上,快乐地哼着坊间小曲。

    不多时,前面驶来一辆精致的四轮马车,车内正传来一阵一阵少女的格格的笑声。

    林泉心中激荡不已,在这万物萌动,风和日丽的季节,这声音竟然如此美妙,和莺燕之声浑然一体。

    他不觉按辔停下,等着马车过去。马车掠过他的身前,就在那么一瞬间,一阵清风轻轻撩起了马车的帘子,霎时间,一个可人的少女的容貌映入眼帘——青春亮丽,眉目含笑。他心神一动,一股如春日阳光一样美好的情绪,浸染了全身。

    他呆呆地跟在马车后面,一路跟随,终于引起了前方马车夫的注意。

    “你是何人,我家大人的马车也是你能看的,识相的速速离去,不然让你好看!”见一穷酸秀才盯着车子目不转睛,车夫轻蔑道。

    “这大道又不是你家的,我自走我的路,碍你什么事啦?”林泉辩解道。

    车夫大怒,举起鞭子作势要打:“你走还是不走?”

    林泉受了惊吓,赶紧举手护住秀脸,无奈,只得走了,还不忘时不时回头看,可那女子他终究还是没看到。

    林泉连策论也没交,被夫子一顿好骂。此后的几天,他心神颇不宁静,一连好几日都去郊游踏青,又被夫子破口大骂,说他荒废了学业。

    终于父母也知道了这事儿。林泉难诉衷肠,只能默默隐忍。他去到郊外,隐隐想要再去见那女子一面,可是不凑巧的,他一次也没见着不说,隐晦地多方打听,始终无果。

    那一日见了司马长风,心知此人虽然毒舌,但是神通广大,也顾不得许多了,把他拉到墙角,紧张地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对他说道:“长风,我有一事问你。”

    司马长风推开他紧握的手,笑道:“你这鬼鬼祟祟的,若是被旁人看了去,还以为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林泉又拉着他转向墙角,低声道:“长风你又在说笑,我找你来,就是向你打听个事。你可知,雕镂鹿纹,挂青红大穗的骈马马车,是谁家府第的?”

    “马车?”司马长风听得一头雾水,大惑不解道:“你问这作甚?”

    林泉道:“你只管告诉我就好了!”

    司马长风道:“一般刻有獐和鹿一类的装饰的马车,都是长史,别驾,司马一类从五品官员的座驾,至于青红大穗,却没规定哪个品级非得要带。”

    “不过,我倒记得,孟司马家的车驾就挂了青红穗子,”说到这里,司马长风顿了顿,似有所悟,浮现出一脸邪恶的笑容,对林泉耳语道:“听闻孟司马家养着一个还未出阁的闺女,名唤婉柔,有倾国之姿,兄台莫不是看上她了?”

    林泉见他那邪魅的笑容,心知不妙,没想到自己问得如此隐秘,却还是被他窥探到了心事,尴尬万分,不觉涨红了脸,低下头说到:“长风你误会了,只不过前些日子外出踏青,看见了这么一辆马车,觉得分外好看,想着自己也求爹爹买一辆。”

    司马长风哈哈大笑道:“只怕车里的女子更好看吧。”

    林泉不觉脸上泛起了一阵一阵的红晕,转头就走,司马长风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道:“你说,是不是看上她了,兄弟我可以帮你!”

    林泉闻言,口中喏喏道:“绝无此事,你怕是误会了。”

    说罢灰溜溜欲待逃走。

    谁知司马长风紧追不舍,一会儿在左首,一会儿又去到右首边:“你倒是说给我听嘛,你怎么认识她的,长得真的像传闻的那样吗,要不要小弟给你谋划谋划?”

    竟似要刨根问底。

    林泉回到家中,寝食难安,思虑良久,心知如果贸然去找孟家女子,于礼教不合,但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一天,她的音容笑貌,按捺不住相思之情,决计前往,也许能看见她也说不定。

    这一日拿定主意,骑了一匹灰鬃马,避开父母和众人,往司马府而去。

    春日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司马府外的官道上,远远望去一个人也没有,林泉绕着司马府转了两圈,别说小姐了,连个仆人的身影都没见着。

    林泉当时有多急切,现在就有多心灰意懒,加之孟春正午已是暑热难当,见眼前垂杨绿荫匝地,权且过去避一避暑热。

    他脱下头巾,刚刚拿扇子扇了几下风,忽然之间,一阵轻柔婉转的笑声从短墙之内飘然而出,不多时,一个青衣女子往园中翩跹而来,她踮起脚尖,摘下一枝未熟的青梅,一边回首对着楼上的侍女摇手道:“小蘋,快下来,你看天气多好呀!”

    说着,便不再理婢女,反而回身去扑花丛中的蝴蝶。

    阁楼之上,一个女子抱怨道:“小姐,你倒落得个清闲自在,这一应果蔬糕点,却要我搬下来,可是苦了我也!”

    青衣女子刚到院中,抬头一看,却见墙外垂杨下立着一个俊俏男子,披散着长长的秀发,手中折扇轻摇。春日的阳光透过芜杂的枝叶,在他的脸上投下了片片斑驳的黑影,看上去朦朦胧胧的。

    她赶紧便往回走,心中又是羞怯,又是欢喜,走到门口,又不舍立刻进去,又回首斜眼注视着那个男子。

    林泉听见动静,赶紧往里面瞧去,两人目光一瞬间相遇,女子却避了开来,秀脸微红,已在门外,却假装把手中的青梅轻嗅。

    林泉见她马上要走,赶紧上前大声说道:“姑娘且慢!”

    那姑娘顿了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林泉见她妆容,两鬓婵娟,宛若秋蝉,双蛾婉转如远山,不觉呆住了。

    女子见那男人直勾勾盯着自己看,甚是无礼,嗔怒道:“你是谁家子弟,怎地如此无礼。”

    林泉回过神来,心道自己已然见过她,可她却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心中胆怯,唯唯诺诺地道歉道:“在下失礼了。不过前日春郊游冶,在下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这几日里,小姐音容,在下时时想起,想和小姐再见上一面,以慰相思之苦!”

    女子闻言羞红了脸,呵斥道:“你这人,当真恬不知耻,我与你素昧谋面,怎的说出这些瞎话。”

    林泉慌忙解释道:“那日小姐未曾见我,只是我看见了小姐……”

    女子见此人呆头呆脑,哪有人当着不认识的人就表露心迹的,于是打断他道:“你且住口,快快离去吧,再不走,我就要喊人了!”

    林泉心中焦急,继续口无遮拦说道:“在下乃是真心的……”

    女子神色惊慌,又觉得好笑,道:“你怎地还不走,若是被他人看见,成何体统!”

    林泉见那女子似有不耐烦的神色,更加着急了,只是“我……我……”,却说不出半个其他字来。

    女子见他的窘迫样子,又见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心中欢喜,于是道:“你既喜欢我,就应该投我所好,待我以礼,殷勤侍奉,嘘寒问暖才是,今日如此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林泉闻言,脸颊绯红,低头抱拳道了一声:“是,在下知错了!”

    女子微微一笑,转身往屋里喊道:“小蘋,怎地还不来,快快通禀管家,门外有一个小偷,赶紧捉拿去见官去!”

    里面那个叫“小蘋”的侍女,从阁楼探出头来,笑道:“人家正在倾诉衷肠,小姐怎如此待人!”

    女子怒道:“你还不快去,当心我打你哦!”

    侍女不高兴地撅了噘嘴,关上窗户不见了。

    林泉闻言,赶紧上前解释道:“小姐误会了,我并不是什么歹人……”

    话还没说完,门里已经冲出了一群仆役,拿着扫帚向他袭来,林泉挨了两笤帚,见状不妙,灰溜溜地去了。

    此后几天,林泉心中很是郁闷,自己一片痴心,付诸流水不说,还被人当成盗贼撵了出来,况且自己也算是仪表堂堂,如何能是歹人,在她眼里我就是歹人吗?真是一把辛酸泪,不知分咐何人。

    此前他以为势在必得,如今却很不自信了,他没有猜中结局,更不敢告诉好友,却不料,不知为何,此事在城南书院传得沸沸扬扬。过往之人见他就笑,跟看热闹似的,有的还细问此事,弄得他十分尴尬,一时间不敢见人,就连陈卿如跟司马长风,都对他好一阵嘲笑。

    这天夜里吃完晚饭,林泉丢下碗筷要走。

    妈妈问道:“这么晚了,怎地还要出去?”

    林泉回答道:“孩儿去河边散散心,很快就回来!”

    说罢转身便走了!

    留下老夫妻两面面相觑。

    “我看泉儿这几日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哎,我也担心,!如今泉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这几日变得傻里傻气的,你就多照看点”

    “呸!你这乌鸦嘴,就不讲点泉儿的好话,晦气,真晦气。看来咱俩得上上心,给泉儿张罗一门婚事。”夫妻俩点头表示同意。

    林泉沿着河岸走了好一段,天上星光闪闪,有一层薄云像轻纱一样随风飘动,河风吹来有些微凉。不知不觉间,他又迷迷糊糊来到了前日里见她的后院,只见那女子果然在园中,现在正望着满天星斗,荡着秋千。

    林泉不敢搭讪,只是蹲在墙角,听她们说话。

    “小姐,天气凉了,您穿得单薄,还是赶紧回屋去吧,免得受了凉!”那个叫“小蘋”的侍女,一边替小姐摇着秋千,一边说道。

    “不忙,如今时辰还早呢,回去也是百无聊赖,不如多看看星星!”婉柔回答道。

    “哦……我知道了,自从那日书生来过之后,小姐日日都要来到园中,莫不是在等他?”小蘋笑道:“若不是那日你不分青红皂白将人家打了出去,没准就见着了呢!”

    “就你话多!”婉柔面有怒色,转而骄傲地道:“话说回来,我也不稀罕见他。”

    “你若不稀罕,就他那个直肠子,若不是看上了人家的风流俊俏,你还不早早给人家扫地出门,”小蘋哂笑道:“还会跟人家说那么多痴话吗?说什么‘你若喜欢我……’”

    婉柔闻言一惊,脸上泛起了红晕,停下秋千,打断小蘋,怒道:“我看你是欠打,竟然拿小姐消遣!”

    小蘋低下头,嘟囔着嘴低声说道:“明明就是嘛,自己脸皮薄,却要怪在我的头上!”

    不料此话被婉柔耳利听了去,从秋千架上蹿了起来,对着丫鬟,怒道:“你说什么?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一边说话一边就要去追,小蘋一边绕着秋千架逃跑,一边道:“哎呀,小姐别闹!”

    在一片银色的月光下,点点萤火轻轻地浮动着,林泉温柔地注视着那一个妙曼的倩影,心中欢喜,又有些落寞。

    “我林泉平日里也算光明磊落,今日里却为了见一个女子鬼鬼祟祟的,何必如此。”林泉心想:“墙外大道,难道我就走不得!”

    说罢下定决心,从墙角走出来,故作若无其事地往家的方向回去。

    院子里两人自然是看见他了,都停下了脚步,林泉远远地听见了她们似乎在嘀咕着什么。

    “小姐,你看是你日想夜想的那个书生呢。”

    “胡说八道,只是他来这作甚?”

    “你看他快走远了,奴婢帮您叫住他吧!”

    “别啊,别啊!”婉柔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愿意的,一边轻轻拉着丫鬟的衣袖,一边忸怩地低下了头。

    “喂,那个书生,你且留步……”林泉远远听见喊声,却装作没有听到,直到丫鬟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回过头答道:“这位姑娘可是叫我。”

    小蘋怒道:“你这书生,耳朵聋了吗!”

    林泉道:“在下失礼!”

    小蘋又转怒为喜道:“你且过来,我家小姐有话对你说。”

    林泉闻言,有些迟疑,道:“夜深人静,在下靠得近了,只怕损了两位姑娘的清誉。”

    小蘋轻蔑一笑:“你不过来,那我们就回去了!”

    说罢,挽起小姐的手,就要往回走。

    林泉心中焦急,叫了声“且慢”,只好过去。

    小蘋把婉柔往前一推,道:“你俩说说话,奴婢这告退了!”

    林泉倚墙而立,各自无语,良久,林泉道:“姑娘叫住在下,不知所谓何事?”

    婉柔只是低下头不语,林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翻过墙去,对着婉柔走了过去。

    婉柔见他翻墙而入,一边惊恐地往后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既是读书人,怎可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林泉道:“若非如此,怎可一睹姑娘芳容!前日无理,万望勿怪!”

    婉柔仍旧往后退道:“你这人,怎地如此轻薄无理,早知如此,便不该叫住你!”

    林泉道:“既是为读书之人,当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古人为与淑女交友,不惜钟鼓友之,琴瑟乐之,在下之举,不过发扬先圣之道,况小姐绝代风华,在下仰慕已久,那日一见倾心,日夜思念,以致形容枯槁,天可怜见,今日再次得见,实属万幸。”

    说罢,张开双手,就要去抱她。婉柔听闻此言,不觉心神激荡,哪里还有力气闪躲,瘫软在林泉怀中,柔声叫道:“公子,公子……”

    转眼到了初夏时节,林泉这两个月来被相思之苦折磨得身形消瘦。

    这一日他和司马长风、陈卿如两人约了游河赏灯。夜晚的汴河,两岸灯火通明,河面画船,来往不绝,画船之上,笙歌隐隐传来。

    “今日夏至,听闻今日绛云楼正在举办歌舞诗会。霜琴姑娘、柔荑姑娘,这些绛云楼头牌,今日都破格有演艺,不知两位兄台可有兴趣前往一观。”司马长风建议道。

    陈卿如闻言失色道:“长风兄万万不可,学院禁令,禁止学员出入青楼妓馆,况且,那绛云楼乃污秽之所,你我修习圣人之道,应当洁身自好才是!”

    林泉插嘴道:“卿如此话有失公允,我家素来与绛云楼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在下也曾与楼中女子打过交道,其中不乏绝代佳人,而一些女子才华,只怕在你我之上也未为未可知,当真让人钦佩,只是沦落风尘,身世凄苦,可悲可叹。”

    本来三人之中陈卿如性格最为软弱,不敢违拗两人,又怕违背圣贤之道,被夫子责骂,当即生了去意。游玩之后,下得船来,拱手道:“在下欲与两位一同前往,奈何夫子安排的七律,还得回去仔细斟酌一番,这番告辞了!”

    话刚说完,就被林泉和司马长风一人架着一条胳膊,往绛云楼而去。

    三人沿着汴河一路向北,一路上画船映彩,水波腻腻,灯火如昼,中州盛景,自是与别处不可同日而语。

    三人泊舟上岸,顺着花荫,大路上宝马雕车,衣裙摩挲,笑语盈盈。四周摊贩小吃,古玩字画,时兴的玩意儿,多不胜数。

    不觉已经到了绛云楼门前。

    但见灯火金碧辉煌,汴河浅滩上豁然出现一个偌大的荷花池,朵朵芙蕖翩翩起舞。池前一大桥如飞虹一般,横跨在汴河蜿蜒的河心之中,朱红的长桥横卧在水波粼粼的河面上,宛如一只巨龙。

    桥对面便是汴州城大名鼎鼎的绛云楼。绛云楼是汴州方圆几百里最大最奢华的歌舞场子,就连京师长安,在它面前也只能自惭形秽。

    此刻这片巨大的建筑,掩映在淡青色的水雾里,若隐若现,像是长龙的尖角。房屋高耸入天,一片霓虹围绕其中,看上去宛如云外仙宫,实乃人间的乐土。

    这里每日里都会表演传奇戏曲,古筝、琵琶舞曲,杂技一类。朝歌夜弦,舞袖翩翩,供达官贵人和普通市民享乐。

    在这里,寻常人家,只需要几个铜子,就可以看上一场或是缠绵悱恻,或是荡气回肠的戏曲。当然,如果你品味高雅,还可以去听葇荑姑娘抚琴,那就不是几个铜板所能胜任的了。

    葇荑姑娘向来以色艺俱佳冠绝汴京,豪门贵族为见一面,不惜豪掷千金,寻常百姓那更是望尘莫及。

    三人买牌入场,但闻四周人声鼎沸,市井之徒三五成群,一时间竟然座无虚席,围绕着当中一个装饰精美的水榭歌台。上一层是华丽的雅舍,门户紧闭,但是看里面小二仆从出入不绝的样子,应该坐满了达官贵人。

    青楼妓馆多色艺俱佳的舞女,可也抵挡不住人有三急。陈卿如被一泡尿憋得难受,起身如厕。

    可这绛云楼毕竟是一个大地方,不知道茅厕坐落何处,况且正值演出盛况,楼道中空落落的,连个问的人也没有。他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还竟给他找着了。

    舒舒服服地放空身体,出了茅厕,陈卿如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去。可举目四顾,周围一切都如此陌生,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觉开始焦虑起来,左右找不见路,越往前走四周越是寂静,距离那人烟喧阗之处,越来越远了。

    陈卿如来到一处阁楼之中,此处房间格调布局净雅,别具一格。

    透过袅袅升起的青烟,他看见一个女子,身着带有金色花纹的深红色长裙,裙上绣一朵大红牡丹,黑发垂云,身姿窈窕,端坐在绮窗前,正对镜梳妆。青铜的镜子里,就浮现出一个美丽的容颜出来。

    “姑娘可快些吧,天云堂的杂耍一结束,就该姑娘抚琴了。”内里传来一老妇人的粗浊的声音。

    那姑娘回眸轻笑,欲待要回话,不料房外早已立着一个衣着素静,秀气清朗的公子哥,不觉一惊。

    此刻那内房里的老人家正好出来,看见陈卿如,也是一惊,见此人衣着寒酸,却盯自家姑娘一动不动,于是厉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穷酸秀才,竟敢擅闯内院,来人,给我架了出去!”

    夜里昏暗的光线映照在她妆容素净的脸上和婀娜的身子上,看上去宛如瑶池的仙女。

    陈卿被如这一嗓门着实吓了一大跳,这才从木讷中清醒过来,神情窘迫,辩解道:“在下一时迷路,误闯姑娘闺房原是无意,还请姑娘原谅……”

    话未说完,一众小厮应声到了,只听那老人家劈头盖脸骂道:“你们一个两个的是不是瞎了,一个大活人闯入内院都不知道,来日待我禀告老妈妈,把你们这几个贱货全拿去打板子。”

    原来内院都是有仆役把守,寻常人不能轻易进来,只是这一日热闹,大家都去往前厅,于是这一众看守的仆役便都偷懒聚会赌博,这才让陈卿如进来。

    红衣女子见状,说道:“请妈妈消消气,如今演出在即,不便大动干戈,况且,小女观这位公子,也是读书之人,如此行事,未免有辱斯文。想必这位公子无意闯入此中,就请一位小厮引这位公子回前厅吧。劳烦妈妈快些给柔荑梳妆,不要耽搁了才好。”

    她的声音,宛如敲击钟罄的轻音。

    说罢,她转向卿如,轻轻行了个屈膝礼,又转头进了内间。

    卿如自幼贫苦,哪里见过如此云外天人,不觉失魂落魄。

    他被一个少年人领着往回走,心想那便是汴州城远近闻名的柔荑姑娘了,素闻她有倾国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自己穷愁潦倒,却换不来姑娘正眼一瞧,若是自己有林泉兄那般风姿,便可与她斟酒互酌,促膝长谈也为未可知。

    正当他自怨自艾之时,不觉已回到前厅,找到那二人。

    此时柔荑姑娘已然开始抚琴,但见她发髻高挽,妆容秾丽,丹唇皓齿,明眸善睐。璀璨的裙裾,腰间轻薄的雾绡,随着身体轻摇。

    她此刻正侧身坐着,用她的青葱的玉指,轻轻抚弄着琴弦。她仪态娴静,耳垂的碧玉,像星星一样闪烁着。卿如内心震荡不已,不觉看呆了。

    那两人见陈卿如迟迟不回,以为他偷偷回去,不觉都开始生闷气,如今见他回来了,俱是高兴。

    “卿如此去良久,我还以为你掉茅坑里了,欲待舍弃这台上佳人,去茅坑打捞你,没想到屁股刚刚抬起来,你这又回来了。”司马长风打趣道,没想到一个读书人,语言竟如此粗俗不堪。

    林泉听罢,哈哈大笑起来。陈卿如尴尬一笑,心中不满道:“既……既是读书人,说……说话不该如此浅陋粗俗,以免贻笑大方。”

    林泉和司马长风俱是一惊,以卿如的性子,就算心中不赞同,嘴上却不会反对,更不用说讲道理了。司马长风好奇道:“卿如如厕回来,似是变了一个人,听闻青楼之中女鬼众多,莫不是被她们附体了。”

    卿如正色道:“长风尽瞎说,如今佳人抚琴,谦谦君子,自当儒雅,不可不敬。”

    长风道:“卿如刺此言固然不差,然而观在座诸人,又有几人与卿如一般想法,只怕都视琴声如牛叫,盼着把佳人揽入怀中,共度春宵,倒是真的。”

    卿如闻言,心中闷闷不乐。

    林泉责备地看了长风一眼。长风还想要说,却乖乖闭了嘴。

    林泉转头对陈卿如道:“古人有诗云‘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这曲《清风吟》,琴韵悠长,入耳缠绵悱恻,柔荑姑娘琴艺,可谓一绝。前日里柔荑姑娘托我寻访民间琴曲,这首曲子,便是长风的大作!”

    陈卿如闻言,大吃一惊。竟没想到这两人都认识柔荑姑娘,不觉心中酸楚,同时又嫉妒长风,竟然能给这么个美人儿写曲,于是挖苦司马长风道:“虽是些俚俗艳词,但到了柔荑姑娘手里,自与他人不同。”

    司马长风颇为不悦,本来还沾沾自喜,这时候不禁恼怒了,隔着坐在中间的林泉,给了陈卿如一脚,一边喃喃道:“说谁呢你!”

    这一踢,恰好踢在卿如小腿肚上。

    陈卿如吃疼,抬头嗔怒地望着长风,那意思好像在说:“你有病啊!”

    谁知长风仍旧笑嘻嘻地,又从后面给了陈卿如一拳,于是两人就在林泉背后你一拳我一拳互殴起来。而林泉全神听曲,却浑然不觉。

    一曲终了,场上人声鼎沸,陈卿如见他两虽是读书人,却学着市井之徒,大声吆喝,不觉摇了摇头。

    当日三人看完一场,已是子时,出了场子,不知何处何人正在燃放烟花,一阵阵巨响响彻天宇,接下来便开出朵朵灿烂的烟花。

    地上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都在抬头仰望这漫天花海。摊贩上各色小吃,香味浓烈,其中桂花酒犹盛,三人远远地闻到,买来开怀畅饮。饮罢美酒,他们在人群里到处乱窜,嬉戏打闹,那是少年人再也回不去的时光了。

    少时,三人各自拜别而去。

    当晚林泉躺下便睡,梦中一直都是婉柔,早上起床心里边空荡荡的。这两个月来,林泉数次想要私会婉柔,可很多次去的时候,都被丫鬟小蘋拦在了门外。总是听她说:“这几日老爷在家,小姐不便相见,请公子暂且回去,再作计议。”

    一连好些天都是如此,好不容易相见,见婉柔神形消瘦,形容憔悴,躺在自己怀中哭泣,于心不忍,于是道:“婉柔不必如此伤心,待明日我禀报过爹爹,不日就来提亲。”

    孟婉柔闻言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哭泣,从林泉怀中惊起,道:“公子不可!”。

    林泉心中有些不悦,见她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神色张皇。

    婉柔顿了顿,自知失态,又有些结巴着说:“公子……公子此话当真?”

    林泉料定她必不拒绝,可如今婉柔却没显出高兴的样子。他暗暗思忖:“虽说市井商贾之徒向来为人所诟病,好在自己家境殷实,况孟家也非大门大户,若要娶亲,自不是难事,为何孟姑娘如此犹豫,实在让人不解,莫非其中还有其它隐情?”

    林泉胡思乱想,仍旧不解其意,只道:“若孟姑娘与在下心意相通,林泉愿与姑娘结成连理,不管世事变化,不论寒暑交替,纵使人间富贵也好,功名利禄也罢,林泉都不在意,只愿与姑娘永远厮守在一起。”

    孟婉柔听罢,莞尔一笑,柔声道:“林公子之意,婉柔感同身受,只是公子这般弃前程于不顾,婉柔又该如何自处。妾斗胆奉劝公子一句,公子既然满腹经纶,自当早日考取功名,到那时再迎娶妾身也不迟,不可为了一时儿女私情,忘却人生大事,妾愿一生独守这闺中,等待公子。”

    说罢,不禁潸然泪下,掩面而泣。

    婉柔如此善解人意,林泉甚是感动,海誓山盟之词,就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这一日林泉又来找婉柔叙话,不想小蘋又拦他在后门,拦住他道:“公子怎么今日又来,万一被人看了去,如何是好!”

    林泉隐隐觉察到这丫鬟神色似乎有异,眉宇间似有惊恐之意,但他并不在意,想到前日里跟婉柔关系又进了一步,更加大胆了,不顾劝阻,推开丫鬟自己进去了。

    “老爷如今在家,公子应当约束才是。”小蘋见他如此肆无忌惮,心中焦急,上前拦住他道。

    我刚才看见孟伯伯的马车出门,他既不在,况且我与孟姑娘恪守孔孟之道,自是无妨。说罢挣开小蘋的手,继续往里走。

    此时小蘋额头上已经渗出颗颗汗珠,林泉心中暗笑,自己来此处已经不止一回两回了,怎么这一次却如此紧张。

    正要穿过内院月洞门,谁知小蘋竟不死心,又拦了上来,一边喘气,一边厉声说:“公子枉读圣贤之书,怎么如此作践他人清白?”

    林泉闻言十分不悦,这小丫头今天吃错什么药了,说出这等话来,让自己心凉了一半,不觉慢下脚步。

    不料此时却听闻屋内传出一阵女子“格格”的笑声。林泉听出这是婉柔的声音,不觉精神振奋,喜形于色,欲待加快脚步,却听见屋内传来粗拙的男声:“孟姑娘何不坐近些与我看看,以慰多日来的相思之苦!”

    帘幕里一身材魁梧的男子,一把抓住婉柔的手,浪声浪气道。

    婉柔“哎呦”地叫了一声,嗔怒道:“你弄疼我了!”却也不抗拒,宛如风中落叶一般,那柔弱颀长的身体轻轻倒在那高大男子的怀中,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你这负心的东西,怎地今日才来看我,妾等得心都碎了。”婉柔媚声道。这声调,这体态,与林泉往日所见竟不似一个人,却分明是同一人。

    “今日便叫你欲仙欲死,如何!”男子说罢,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林泉像是吃了一闷棍,全身一哆嗦,走了两步就渐渐停住了,他脸色惨白,呼吸变得急促,一股无名业火从胸膛中喷薄而出,想要冲进去和那男子拼个你死我活,可他身体麻木,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屋内两人兀自缠绵不已,林泉今日才看清那女子的真面目,那些过往,便宛如梦魇一般,如今只剩下悲伤了。他斜眼看着眼前同样呆在一旁的丫鬟,惨笑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话,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哽咽,于是转身离开了。

    黄昏时分,天边的乌云渐渐压了过来,不一会儿就天昏地暗,下起了软绵绵的春雨来,雨落在碧绿的草稞间,落在花团锦簇的篱笆上,落向温柔的大地的怀抱之中,于是天地间一时间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只有林泉东倒西歪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无神地望着这个空洞的世界,觉得心里头一阵绞痛,他飞奔向前,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对着漫天春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