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启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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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月下舞剑祭挚友

    三日后,萧允下旨布告天下,正式登基为王,改年号为京元,大皇子萧展封为摄政王掌管朝政,有调动王军之权。

    大昭历史上唯一一位摄政王至此诞生。

    下旨前一夜,乾正殿

    身着素色简服的萧展坐在床榻边,垂着头魂不守舍的守着萧允,林衍兰已经离开王城五日了,他留下的引魂香也即将燃尽,萧展担忧若是这最后一点引魂香燃尽,萧允还是不醒该怎么办?

    昏迷的萧允脸色已经红润许多,胸口处的伤口也已经正常结痂。

    幻境中,萧允在迷雾林里寻觅了许久,可迷雾不散阳光不进,他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就在他精疲力尽的时候,一位身着西域服饰、头发微卷的女子出现在迷雾中,像是黑暗中指引他脱离困境的磷火,萧允连忙跟在她的身后。

    他跟着女子的背影很快就走出了迷雾森林,当温暖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的时候,犹如久旱甘霖、枯木逢春。

    萧允站在崖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万物。

    忽有一景映入他的眼帘:绿意葱茏的田野间,百姓们洋溢着笑容、肆意挥洒着汗水在土地里辛勤劳作,田埂上路过相熟的人,他们会停下手里的农活热情的相互打着招呼,烈日炎炎下,还有一群穿着开裆裤的稚童手捧甜瓜往田地里自家大人的身边跑去。西北边的小道上,来了个挑担小贩,嘴里还会唱着愉快的曲调,顽皮的稚童会拉着小手围着小贩仔细听他吟唱,一曲作罢,稚童还会拽着他的衣角撒着娇请求他再唱一曲,田野间的大人也会跟起着哄。

    这一刻,萧允看着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模样,他终于明白他的皇兄为什么一心想要和平立世。

    微风徐徐,他闭目感受着高处的暖风拂面,突然身后传来女子温柔的声音“你得回去为你错误的执着付出代价。”萧允微微回眸,刚看清女子的灰瞳,就见她伸出右手在他的后背用力一推,整个身体立即向悬崖下坠去。

    坠落的失重感,竟让萧允心中蓦然生起了面临死亡时的恐惧、害怕,他不甘心,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他还没有将王位还给皇兄,还没有平定大昭内乱,没有还百姓安康盛世,他不能死。

    床榻上,昏迷的萧允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他缓缓睁开双眼,映入他眼的是萧展消瘦单薄的背影,他微微张嘴“....皇兄”

    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萧展连忙转身看向萧允,激动的眼泪瞬间溢满眼眶“阿允,你终于醒了!”

    “...昆吾....罗彧,快,快传膳!”萧展激动的也不知道喊谁,所幸两个都喊了。

    守在门外的二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急忙跑了进来,一看三殿下醒了,也都放下那颗悬着的心了,昆吾刚准备往外跑,罗彧一把将他抓住“你留下,我去吧”说完就快步往外走去。

    昏迷的这几日,萧允躺的骨头都要散了,他挣扎着想起身,萧展连忙起身搀扶着他,昆吾则将他身后的枕头放好,随即又转身走到一旁的茶炉边,拎起壶盏给他到了一杯金羽叶魁,当他双手奉上时,萧允撇了眼淡黄色的茶水,说“....换日雪芽吧”

    “是”昆吾心里虽有疑惑,却还是乖乖照做。

    萧允一向爱喝甘甜的金羽叶魁,清新扑鼻的茶香会一点点化解他心里的思念和戾气,否则他早已崩溃,而且这也是他母妃爱喝的,如今却换了涩口的日雪芽。

    萧展始终记得,幼时有一回,他正在明光殿里一边看书一边喝茶,彼时萧允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少儿郎,一跑进他的寝殿就随意的坐在他面前,端起他刚到满的茶杯准备一饮而尽,可萧允刚喝了点就忍不住涩感便一口喷了出来,他面目狰狞的看着手中的茶杯,一边擦嘴一边说道“什么茶这么难喝?”

    萧展放下书籍抬手示意罗彧,随后罗彧便给萧允端来早已备好的金羽叶魁,萧展说“这是日雪芽,降火、静心,只是苦了点而已。”

    “只是?而已?皇兄,你的口味还真独特。这么苦涩的茶,本殿以后绝不再喝一口”萧允一脸嫌弃

    从那以后,萧允只喝金羽叶魁,再也没喝过别的茶。

    昆吾沏好茶后双手奉上,萧允接过茶杯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大口将它喝尽,好似嘴里越苦心里的苦就能减少几分。

    萧展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不爱喝日雪芽的么?”

    萧允面无表情的将空杯递给昆吾“哪儿有一成不变的人?”

    见弟弟语气心态比以往不同,萧展就知道这次的事情对他打击有多大,他转移话题说“自王陵回来后,萧凉就被关进了中安殿,你可要见他?”

    “过些时日吧,别轻易让他死了”

    “嗯”

    萧允沉思了片刻后,语气极为严肃的说道“当初,为了查清舅父的血债,为了留住想留住的人,我才想登上这个王位。可如今,一切都已经没了意义,皇兄,这王位....是该还给你的时候了”

    “胡闹!这个时候大昭再换君王,无疑是告知天下大昭内乱国本动摇,各国必定会攻打大昭,你这是想毁掉大昭么?”

    萧允愣了一下,想了想又说“既如此,那就摄政吧”

    “阿允!”萧展想再次阻止,萧允则立刻打断“皇兄,你的为君、治国之道虽与父王背道而驰,可它却能让百姓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你知道么?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看到了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仁者安仁,所以...皇兄,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因为那是你的志向!就让弟弟继续做一个闲散王爷吧”

    萧展从弟弟的语气中听出了释怀,他在萧允暗淡无光的眸中努力寻找着什么,可是最终只在里面看到如湖水般的平静,踌躇片刻后萧展只能点头同意“好,你想如何就如何吧!但是你得答应皇兄一个条件”

    萧允沉默不语

    萧展说“本殿要王军的军权”

    “好”一个轻飘飘的字从萧允的嘴里传出,他半点犹豫都没有,萧展问“你都不问问我,为何要军权么?”

    萧允毫无情绪的双眼看向萧展,说“永安王七岁弃文学武,十五岁带兵打仗,十六岁封永安将军,接管舅舅的残军后更是费尽心思用了两年的时间将三万大军变成了如今的七万王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兄登上王位,他可以成为皇兄的左膀右臂。所以,王军本来就该是皇兄的,永安王逝世,王军不能交给外人,唯有交给皇兄是最好的选择。我想...这也是烁哥最想看到的。”

    话毕,罗彧踏着轻盈的步伐端着药膳走了进来“殿下,这是林二公子之前为您配的药膳,有固本培元之用,配合汤药服上几日,您的身体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昆吾说道“您是没瞅见,一向玉树临风端庄雅正的林二公子,为了救您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萧允转头看着昆吾,说“你这是在替他抱不平?”

    “属下只是想说,您日后切莫在这般折磨自己,这赤晶冰蚣可没有第二枚了”

    萧展端着药羹一边搅拌着一边说道“前几日,本殿以你的名义下了一道圣旨封了林家为皇商,算是给林二公子的赏赐”

    萧允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接过皇兄手里的药膳羹,细嚼慢咽的吃了起来,萧展抬手示意他们退下,待罗彧和昆吾退出寝殿他继续说道“本殿还赐了他一块通行令,允他可以自由出使西周”

    听到这句话,萧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皱着眉目看着他,萧展解释道“你可知,这救你命的冰蚣是谁送来的?”

    他摇摇头

    “是第一秋!”萧展起身往茶案走去“大昭欠西周一个人情,所以本殿想用林二公子来还。以笑笑和林二公子的交情西周不会对他如何!”

    “皇兄这是何意?什么叫用林二公子来还?”

    萧展跪坐在茶案边提壶倒了一杯‘日雪芽’小口喝了起来。

    “西周究竟发生何事了?”萧允追问道

    “西周战乱,澹州损失四万余兵力,还起了疫病。所以...”萧展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你想让林衍兰去西周救人?”

    “是”

    萧允道“如今正是拿下西周的好时候,为何要帮他们?”

    “这样做与趁火打劫的匪徒有何不同?更何况太子秋救了你,若不是..”萧展话还没说完,萧允就火了,他气的一把将碗摔向地面,愤怒的说道“太子秋?皇兄何时与他这般亲近了?别忘了,他是敌国太子,下一任的西周王。你这个时候放虎归山,若日后西周举兵攻打大昭又该如何?”

    萧展看着流淌一地的膳食,淡定的喝着茶,说“你究竟是想灭了西周还是灭了第一秋?”

    “阿允,为什么一提到第一秋你的情绪波动会这么大?”

    萧允深吸一口气尝试平复着心里的怒火,萧展又道“你可知笑笑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萧允瞬间宛如晴天霹雳,他担心的问道“她是河洛祭祀官,为何会中毒?”

    “萧凉和左元官这些年来暗地里一直派人寻找河洛祭祀官的下落为的就是治他的心疾,直到去年他们查到了笑笑身上所以才有了末阳截杀。后来你仗责了她的侍卫并将他们二人关进地牢,萧凉就借此机会框了她,说你准备对程家对永安将军出手,谁都知道阿烁对她有多疼爱,在大殿上她又对你说了诸多威胁的话,自然会相信你忌惮程家,就同意与萧凉合作。阿允!但凡你们二人之间多点信任,都不至于会是如此下场,那么多次相处,可她连问都没问过你。”

    萧展心中着实替二人惋惜,随后缓缓起身捡起地上的银碗放置一旁继续说道“后来不知为何,她将萧凉给她的阴谐花用在了自己身上,忍着蚀骨灼心的痛硬生生毁了自己的一身血脉,或许是因为净髓蛊常年在她体内的原因,一直悬着半条命,所幸后来有林二公子医治,她的身体状况才慢慢稳定许多”

    萧允回想起当初在大殿之上,她拿着匕首抵着自己的心脏威胁萧凉时,确实脸色不似往常,身材也清瘦许多,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就是个快死的人了。

    萧展双手背后站在床边看着萧允继续说道“你可知,她曾留过一瓶血交给所畏,并让他来王城救你!只是你被看的太严,所畏根本没有机会救你走。”

    萧允红着眼睛情绪略微激动的说道“可当初大婚,是她亲口告诉本王她是来杀本王的”

    大婚之日,程之笑用木簪毫不犹豫的捅进他心脏的场景他永远没有办法忘记。

    “因为她知道舅父的死和程公有关,她想用她一命解决所有仇恨换程家平安!”萧展的音调也因情绪波动提高了几分,眼眶也微微有些湿润。

    “我想....当初她并未真的想杀了你”

    萧允错愕的猛然抬眸看向萧展,溢满眼眶的眼泪也瞬间滑落滴在他身上铅白色的里衣上,他想到了左边胸口的木簪伤下意识的抬手抚上胸口,萧展看着他的举动,说“看来你也想到了”

    “她知道我的心脏在右边,可却将木簪插进了左边”萧允流着眼泪,低声喃喃着

    萧展无奈的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在床边“林衍兰为了医好笑笑,没日没夜的翻阅大量医书,好不容易找到可以解净髓毒的赤晶冰蚣,可却恰巧你也需要,所以..笑笑将冰蚣给了你”

    萧允低头默默流着眼泪,心中早已升起悔意。

    “你也不必自责,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这毒既能制就能解,藏书阁里揽尽天下书籍,或许能找到医治的方法”说完萧展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着他“皇兄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些,所以这几日你先好生养着,别的交给皇兄”

    萧允愣愣的点着头

    “明日是阿烁入陵的日子,早些休息吧”说完萧展便叹息的往殿外走去,萧允倚靠在床上脑海里回忆着与她的往日重重,压抑许久的情绪开始在他的胸腔里蔓延。

    萧展离开乾正殿后径直回了明光殿,他遣退所有侍女太监,就连罗彧都一同退去。萧展一边褪去身上的披风,一边熄灭屋内所有烛火,最后他走到窗台前缓缓推开窗户,月光如水般洒满整个大地,在一片寂静的黑夜中前显得格外冷清而又孤独,只有偶尔几声虫鸣响起,才显出一丝不同于这样的寂静。

    他穿着素衣坐在窗下的茶案前,眼眸紧盯着夜空中的明月,嘴唇轻抿,看不出任何表情,坐了许久,萧展突然喊道“来人”

    罗彧推门而入,行礼道“殿下”

    “拿酒”

    “是”

    罗彧明白主子心中所求,便端来两壶坤泽放置桌上,随后退了出去。

    萧展直接拿起酒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很快一壶饮尽,醉意四起,萧展缓缓起身拿起另外一壶坤泽大步走出寝殿,路过门口时,他顺手拔出罗彧腰间的佩剑缓缓向庭院走去。

    他素衣翩跹、墨发飞舞,一手执剑,一手执壶,孤寂的背影站在庭院中迟迟未动,他的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没有色彩。

    突然,萧展左手提壶大口饮酒,右手持剑在月光星辰下挥舞,身形矫健如风,剑法凌厉如火,招式中刚柔并济,嘴里突然吟道:

    百里风波不暂停,孤舟何事独飘零。

    人情已薄今吾在,世态还怜昨日星。

    夜雨灯昏寒作伴,春江潮落暖浮萍。

    明年我是寻君处,更约来时访水亭。

    一首作罢,萧展随手将剑向后用力一掷,只见长剑严丝合缝的进入罗彧腰间的剑鞘里。

    醉意渐浓,萧展将酒壶半举高空对着明月星辰说道“阿烁,来世我们还做挚友,走好!”随后他将半壶坤泽缓缓倒地祭奠。

    片刻后,他再也忍不住挚友的离世,抬着沉重且踉跄的步伐往寝殿走去,罗彧想上前搀扶,萧展却伸手阻拦,罗彧无奈只好关上门窗,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萧展踉跄的走到床榻边坐下,眼泪缓缓从眸中溢出,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压抑许久的情绪,这一刻他再也绷不住。

    这一夜,注定会有人醉卧床榻、彻夜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