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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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浪荡镇

    在出发后的第五天,他们来到了东部重镇浪荡镇。

    浪荡镇建在七星河谷之中,地处战略要地,三条大路在此交汇。一条通往东面,沿着七星河向东走,翻过苍山山脉便是尧州城。一条跨过七星河,通往北面遥远的辟水城。除此之外,在浪荡镇以北的明月岗,还有一条通往书院的小道,但是由于东边人对于书籍和知识的不同态度,来到这里的商人往往多于书生

    这原本是一座水墨般的小镇,经历了东部叛乱的悲痛之后,变得守卫森严。一座清溪桥把南北镇连接起来,河谷两岸建立了许许多多的碉楼高塔,两旁的山脊上也建立了两条长长的城墙,以应对翻山越岭偷袭的敌人,桥上也建了三座高高的塔楼,以防御来自河上的攻击。

    由于是各城交通的必经之地,所以,小镇人流众多,路过的人都会在此落脚,使得这里成为热闹与富贵的聚集地。当然,这里也是悲凉与无奈的聚集地。

    从九月以来,这里也聚集着很多乞丐和饥民。他们都聚在路边客栈茶馆酒肆之外,忍受着饥饿与秋寒,怀着一种期待与尊敬,等待着大善人的救济。但是,善人并不多,只有满脸凶相的官兵四处驱赶着这些饥民,想要把他们统统赶往城外。

    为了避开人群,亚丹决定先离开浪荡镇,到浪荡镇以北的明月岗驻扎。在休息的时候,亚丹征求武凤的意见。武凤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一来,士兵们开始感到疲乏,应该在此休整一下,此后便可全速赶路;二来,现今强盗流民众多,在小镇周边驻扎难免会出什么意外,还是在城里驻扎为上策。

    但是亚丹看看林立的红楼歌肆,一些半开半掩的窗子后面露出一张张脂粉脸,从楼上传来肆意的女子的笑声,他还是坚持认为应该在镇外扎营。武凤没有多说什么,士兵们期盼多日的愿望落空,不禁心气泄了一半。

    当晚他们在浪荡镇以北不远的明月岗驻扎。明月岗黑森森一片,北方大道旁,一条惨白的小路通向遥远的书院。

    众人正待躺下休息,消解马背上的疲劳,奴隶们也被放出了笼车,用铁链连成一串,让他们在草地上舒展身体。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块,冷眼看着西边的群山和远处中央山脉黑暗的影子沉吟不语。

    近处山脚下是一片不小的树林,林下长满了灌木,一只竹鸡从灌木丛中匆匆飞走,发出“吱呀”的一声鸣叫,落在远处的草丛之中消失不见。树林里暗影涌动,风从树林里吹来,带着异样的气息,一些黑色的影子从树林中出现,他们慢慢逼近。

    突然,一个奴隶大叫起来,拼命地往后跑去,刚跑几步,由于脚下的镣铐而摔倒在地。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往营地中间跑去,可是连起来的铁链使他们都摔倒在地,有的摔倒之后在地上被同伴拖行着往营地方向去。一时之间,众人四乱。

    亚丹听到叫喊声,和武凤走出营地,看到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从树林中出来。在他的身后,更多人从树林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一步步把所有人包围在营地中间。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他们是什么人。

    亚丹喊道:“来的是什么人?所为何事?”

    但是没有人应答,只是停下了脚步,不多时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身穿着破烂长袍,披散着头发,左手拖着一把长刀,在地面上划出沙沙的响声。

    他来到亚丹和武凤面前,亚丹便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这样的无礼!”

    那人不屑地说道:“将军,这是一帮饥肠辘辘的人,如果想要活命,就留下东西,否则他们会做出任何事。”

    “那就看看你们能不能打得过我手中的刀了。”说罢,亚青便想抽出刀来,但是被武凤制止住。

    武凤拉住亚青,向前走出一步,说道:“你们看着人多势众,未必一定打得过这些训练过的士兵,如果你们想要粮食我们可以分一些出来,以免大家两败俱伤,你们也是为了活命而已。”

    那人一听这话,犹豫了半刻,用一种颤巍巍的声音问道:“说话的可是武将军,你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武凤问道:“是我,你是?”

    那人却把刀丢开,一改刚才的凶煞,跪地便拜:“部下石开见过武将军!”

    武凤忙上前把人扶起来,说道:“原来是你!石将军!”武凤叹了口气,“但你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我也不是我的部下,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使者而已。唉,谁能想到,我们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再会!”

    “你这是要去哪里?又往北边走吗?”

    武凤点点头,但是没说什么,而是把他拉到亚丹面前,说道:“这位是慕容亚丹将军!这位是石将军,我以前的部下。”

    石开看了一眼亚丹,眼睛落到了那把刀的刀柄上,又看了一眼武凤,便抱拳说了声:“慕容将军!”

    亚丹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也回了礼。武凤问起石开为何会沦落至此,石开便把自从武凤夜奔北上之后的事情都一一说了出来。

    “将军啊将军!虽然我知道你身在王城,但我已被驱逐,至死不能踏进王城一步,也不能见你一面。

    你不知道,当你在那个夜晚独自一人离开藏军山,前往北方荒蛮之地寻找大将军的时候,我和鬼泣便在第二天也随后出发,追随你北上。只是后来被翁将军发觉,他把我们拦了下来。他知道,当时王城军暗流涌动,你这一走,温家便欲取你们武家而代之,温家笃定你不是被埋在北方的冰雪之下,就是会葬身猛兽之腹。后来温家策动了部下的政变,把我们都抓了起来,鬼泣被吊死,简从被折磨死在了狱中。但是幸好有翁将军,他们,那些卑鄙的人越不过翁将军,也就无法夺走整个军队的控制权。

    翁将军把我放了出来,二十年来,我年年日日在王城附近徘徊,就是为了不将过去遗忘,我等待着有一天你能出城来,等待着有一天能够把失去的夺回来。温家找到过我,问我是否愿意忠于温家,我呸!那是些忘恩负义之徒,毫无底线的道德低劣之辈,我不耻与他们为伍。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我相信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可惜的是如今温家势大,翁将军又忠心于国君,不愿意为此而动。”

    武凤感到无限唏嘘,他枯黄的很久没有经过眼泪滋润的眼眶湿润了,待石开说完之时,早已泪流满面。他说:“我没有想到我的一时冲动给你们带来这样的命运,死的死,逃的逃。只是,你看看我这副躯体,谈何报仇呢?我此番北上,必定是不能回来了,如能再见我父亲一面,便无憾了。至于翁将军,他虽然也算是温家常客,但究竟是个忠义之人,不愧于大将军之名。”

    “唉唉唉!”石开听罢,不住地叹息,可以看出,他脸上喜悦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如泥委地。

    “你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武凤问道,他指了指账外,“他们又是什么人?”

    石开强振作起精神,说道:“他们同我们一样,是被抛弃的人,被命运抛弃,也被这个王国抛弃。这个年老天爷不作美,种时旱收时雨,使得农民们的庄稼欠收,尤其是东部很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找生计。我最近也一直在东部大道上流浪,混在他们当中,见到了一些事情。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不敢信这是真的发生在我们的土地上。在此之前,如果有人告诉我有这样的事,我大概会给他的嘴上来一把掌,但是,我真的见到了人心到底有多么的黑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武凤和亚丹都疑惑地问道。

    “那天我正在浪荡镇河边的那块望月石上睡觉,在我的周围,是一群饥肠辘辘的人,他们等待着对面饭馆倒出剩饭剩菜。但是没过多久,一个小孩便大喊大叫地跑过来,说是在一个叫做图鹿寨的地方,有位大善人安排了一场盛大的晚宴,想要提供食物救济这些难民,并为他们提供工作,所有人可以在他的庄园里生活,在他的土地上劳作。于是大家纷纷赶往那里,我也跟在人群中向东而去,到了那里才发现,那里连一个村子也没有,只有藏在山里的一座老宅。我观察到道路上有许多马蹄印以及车辙印,但是大善人家里却什么车马都没有看到,我心生怀疑,悄悄地在进院子前躲了起来。在天色将晚的时候,饥民们都进到院子,等待着大善人的食物。但是我见到大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一队人马从不远处的树林中出来,把整个大宅围住并准备射杀这些难民,我上前砍死了领头的,打开大门把饥民们放出来,愤怒的饥民把这些士兵都杀死了。他们竟然把自己的人民像是牲畜一样对待……”

    “你知道是谁下的这样的命令吗?”

    “这些士兵虽披着王城的甲,用的武器是尧州城的,我怀疑他们是假扮成王城士兵的尧州城人,奉城主朱薄之命来杀死那些流落大道两边的难民,然后嫁祸于王城。饥肠辘辘的人看着这些之前守卫自己家园的士兵,没有想过他们竟然会把刀架到自己头上,他们把所有士兵都撕碎了,丢进一口煮开的锅里……”

    “你们把他们……”武凤不敢相信地问道。

    “他们不仅感到愤怒,更感到饥饿……”

    “你没有阻止他们吗?”武凤问道,他脸色铁青,一股悲伤袭上心头。

    “不,他们是不可阻挡的,你没有见过饥饿到极致的人,他们连仇恨都没有了,只有饥饿。我没有参与他们,但是,我也没有能够阻挡他们。”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吹开了帐篷的门帘。武凤一边听着石开说话,一边看向外面,他透过缝隙看到那些饥民们,似乎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绿油油的光。他自言自语道:“人比动物可怕!”

    “后来,我们在浪荡镇周围的山林里游荡,我们在等一个机会,我想这个机会很快就会到来了……快了!”

    夜深的时候,这些围在营地周围的人悄悄退去,往南方撤离。第二天,他们一大早便启程,急匆匆地北上,马蹄声中,比以往更多了一些焦虑和不安。

    在众士兵的心里,武凤的话越来越有分量,而亚丹已经不能够靠一个眼神解决问题了,他必须得喝骂,士兵们才不情愿地执行他的命令。他对士兵们的态度也越来越横,即使有时候他想要和气地说出话来,但是说出来之后的语气总带着极大的不满和责备,这使他感到极为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