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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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被选中的人

    王城在雨夜里只看得到黑魆魆的巨大影子,犹如一头吞噬一切的巨兽立在七星河畔。

    一辆马车穿越黑夜飞奔在返回七星城的路上。它先是驶过七星河上的石桥,并在穿过七星河畔高大的城门之后,沿着曲曲折折的马车道一路蜿蜒向上,马车前摇荡的灯光在雨中快速地移动。

    即将驶到第三阶层时,温国公瞥见到一个青书院学生模样的黑色身影从山上下来,独自在雨中摸黑前行,便想问个究竟。于是命车夫把车停在了那人的边上,马蹄踢起的水溅了那人一身。

    那人转过看了一眼,骂道:“王八羔子驾的车,专门讨老子骂!”说完,便欲继续向下摸索着走去。

    “我们国公想问你话?”

    “谁?哪个龟公?王城里像你们这样的王八贵族多了,哪个龟子国公不道歉还想要挨老子的骂?”

    “我们温国公想问你话!”

    “谁?”

    “温国公?”

    “温国公!”

    “对,温国公,相国公!”

    “原来是相国公,小人失礼了,请国公莫要怪罪!”话没说完便慌慌张张跪倒在水中。

    温国公探出头来,问道:“你是青书院的学生吗?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拔泊,大人,是二等院的学生。”

    “你父亲是谁,家住哪里?”

    “家父姓拔,名石,是一位来往雪山城和王城的矿商。”

    “原来这样,那你为什么往山下来,不应该住在第二阶层的吗?”

    “大人有所不知,我是父亲收养的,我还有一个个哥哥叫拔湖,是父亲和夫人所生的,夫人不允许我住到他们家,便在山下给我独自找了一间房子供我居住。”

    “那你父亲呢?”

    “父亲可管不到这些,他已经把我抛弃了,他经常出门在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呢?大人。”

    “怎么这么晚才回去?”温国公点点头,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番这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人。

    “在书院看书忘了时辰,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都黑了,也没料到会下雨,所以没带伞,只得冒雨回家了。”

    温国公想了想,便说道:“你上车来吧。”

    “小人不敢!”

    “叫你上来就上来吧!”车夫劝道。

    拔泊蹑着手脚上了马车,上车前还拧了下裤腿的雨水。温国公看着这个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小伙,高高瘦瘦的,有着粗大的喉结,面容尖细瘦削说话却沙哑有力。可正是这种声音在他谦卑的神态下却显得相当别扭。他青色的学生服紧贴在身上,冷得他直发抖。

    温国公递上去一块干布,让他把脸上的雨水擦干净,一边看着他擦一边又问道:“你看的什么书这样入迷?”

    “刚刚看完刘向真著的《谋略五谈》,下一部想要看郭一著的《假言》。”

    温国公问道:“里面都讲了些什么?”

    “《谋略五谈》一谈与己之谋,二谈与亲之谋,三谈与人之谋,四谈与君之谋,五谈与国之谋。《假言》说的是与己之假言,与亲之假言,与人之假言,与君之假言,与国之假言。”

    “这些书都是好书,比现在一些迂腐的老学究教的诗书礼易等书实用。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勾心斗角的,需要学会计谋与欺骗,这样才能立得住脚。我们学院的学生们尤其如此。”

    “我的同学们在立身立德立言,但是我只想立业,只想要荣华富贵。”

    温国公又想了想便说道:“既然这样,你想不想成功立业?”

    “啊,大人,我做梦都在想这事儿,可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呢?”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聪明人,那我就用和聪明人谈话的方式跟你说。这个机会可能使你翻身立命,也可能让你命丧他乡。”

    拔泊听了这话,眼里放出了异样的光,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请细说?”

    “陛下现在物色人选,作为王城的使者前往石头城,会同石头城的人一起出使雪山城,与他们和解。”

    “与他们谈判和解?听说那都是些脾气暴躁的固执鬼,和他们谈判可不是那么容易。”

    “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旅程,同时也是一场充满荣耀的旅程,回来之后你可以摆脱你的家庭和低劣的地位,你会得到你这辈子想要的东西:尊重!你要考虑清楚的是,是否值得冒这个险。”

    “有多长时间考虑?”

    “从现在起,到我府上下车。”

    拔泊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马车窗的格子,一只手握成拳头状,抵在自己的腹部。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雨中的街道,向着上方的第二阶层驶去。窗外黑暗中的房子朦朦胧胧,只有闪电的时候,才在那一瞬间看得清楚样子。而此时能看得到的,仅有几盏昏暗的油灯在雨中摇曳不安,除此之外,剩下的是一个漆黑的不知道尽头的世界。他紧张的内心在战斗着。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在王城下面的山谷上落下,巨大的响声连王城也在颤抖。拔泊被震得热血沸腾,他在这一刻释然了,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中也需要这样的闪电,他激动地颤抖着。他转过身来对温国公说道:“国公,请记得联系我。”说罢便钻出马车,一跃而下,然后任马车远去。

    而此时此刻,雨瓢泼般落在他的身上,竟是如此温热。他一路淋着这个秋天大概最后的一场雷雨,摸黑往山下走去。此时,这黑暗的,风雨飘摇的前路在他的内心渐渐明晰起来了。

    温国公回到府宅的时候,已将近深夜。此时虽然雨渐渐停息,但是屋檐上的雨水仍在不断地流下来,整个温国府陷入了一片沉寂。雨后的蟋蟀从缝隙中重新发出鸣叫,西屋的书房内倒还有灯光。

    马车还未停稳,温国公便看见另外一辆马车停在院子里,有两个人在往马车上搬运什么东西。蔡管家见到温国公的马车回来,便挺着大大的肚腩小跑过来。“那边抬的是什么东西?这么晚了要拉去哪里?”

    蔡管家说道:“是一个犯了事的奴隶,因为没有在下雨前把晾晒的谷物收拾好,被大雨冲走了十担左右的粮食,我就依据家规施了刖刑,不想流血过多死去了,便想着连夜拉到城外去埋了。”说完便拉开车帘让温国公下车来,然后又说道:“国公,武公子求见,在西屋书房候着呢。”

    “哪个武公子,武凤?”

    管家嘴角一歪,胡子动了一下,满脸横肉的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说道:“可不就是他!”

    “老三和老四回来没?”

    “还没见回来,说是今天回的,但是这雨来得太突然,或许他们明天才能回来。”

    “嗯,我先到书房,你们忙别的去吧。”话没说完,便急匆匆直奔书房而去。

    书房内,一个奇怪的影子在书房内坐立不定,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来,徘徊不安。这个影子左腿弯曲,右腿僵直,身体倾于一侧,脖子如老树之根,其手臂如腊月之枝,其脸如老牛,其目若日月同晦。尽管如此,他的步伐稳健,目内藏着抑而不发的光。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便把头探出门外,用探寻的目光在黑暗中搜索。他看到一人迈着大步从院子对面的檐廊底下出现,穿过积水的院子,走了进来。来人正是温国公。温国公一进来,他纳头便拜:“相国公!”

    “武公子请起”温国公把这位武公子扶起,并扶到座位上,请蔡管家快快倒茶。

    “公子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在下得知国公寻找使者出使逐鹿原,便立马赶来,想和国公探讨此事。”

    “确有此事,公子有何想法?”

    “在下欲一同前往。”

    “唉,武公子,你还没有放下你父亲的事么?”

    “相国公,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人,不管是在陛下面前,国公面前还是奴仆面前皆是如此。我可以把我的人格灌注在另一条腿上,并以之作誓。我确信我看见了我的父亲,他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在那棵大树下。他从我的背后出现,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他。虽然他神志不清,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吓过一样,面无表情,而且,而且他散发着一种恐惧的气息,好像什么也记不得,连我也不记得了,但那确确实实的我的父亲。他向我扑过来,我跃起的时候,被削掉了一条腿,然后便晕死过去了,而我醒来的时候,他面对着我,那一把奇特的小刀在我脸上划。我们就这么近。”武凤一说起这些往事便滔滔不绝,不可抑止自己的话语,同时伸出两手比划着,“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我父亲的脸。可你们都不相信。”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当时还活着,现在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你又何必执着于此呢,况且,你已经尽了你的孝了,是时候放下这些东西了。”温国公不耐烦地说,他已经听到过无数次武凤的描述了。

    “不,我是一定要把他带回来七星城的,即使是他的尸体。”

    “你自己的身体呢……”

    “我的身体还能承受一趟旅途,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温国公沉吟道:“好!好!好!但是光你一个人还不够……还差一个人与你一同前往,最好是一个年轻人……”

    武凤说道:“国公,您府上便有一位叫做慕容亚丹的年轻人,在侍卫队任三等侍卫,此人虽年少,但是个有担当的人,可考虑。”

    “是吗?您认识?”温国公疑惑地问道。

    “不,只是曾在武场有过接触,不过并不熟悉。”

    “哦……原来如此。”温国公说道,“我会考虑考虑。”

    在这之后,温国公又把国君的些许想法传达给武凤。因此,稍一逗留,便已至深夜,武凤喝完最后一杯茶,把茶杯扣在桌面上,站了起来,然后又跪倒在地向温国公行了个礼,说道:“国公大人,夜已深,在下先行告辞,后续悉听任国公安排。”

    “好,蔡管家,掌灯送武公子一程。”

    “勿须多扰,我自己便可以回去。告辞!”武凤拱了拱手,便拄起拐杖走出门外,穿过院子,一瘸一拐消失在黑暗之中。

    此时雨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夜莺飞上梧桐枝头,正“嘤嘤”啼得正欢。温国公当晚便安排了人调查武凤和亚丹的身世和关系。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