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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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谈

    在盟会召开的前一夜,国君躺在榻上,却难以入眠。

    明天便是十年一度的王城盟会,他一想到这个十年,便觉时光匆匆。他努力回想这十年是怎么失去的。这十年中的事恍恍惚惚,他几乎一件也记不起来,但是十年之前盟会的景象却如在眼前。

    那一届盟会说起来是政治盟会,谈论国家大事,实际上,倒更像是一次老朋友久别的重逢。他们谈谈思念之情,诉诉相思之苦,会后甚至彼此比试武功,下棋吟诗,其乐融融。他想起,那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平静,几个老家伙并没有什么诉求,所谓政通人和,不外如是。

    如今,十年前的四大城主如今只剩下三个了,且一个个显现出老态,再下一个十年,又会剩下谁呢?

    他又想起,当时的石头城主。他虽先已归西,但却是一个谦逊且充满能量的人,他对一切事物充满激情,半秃的脑袋里永远充满着智慧的想法。也因为他,石头城得以如同磐石立在王城的西面,维持着与雪山人紧张的关系,阻挡着雪山人的势力东下。

    他同样想起,十年之前当儿意气风发地第一次在几个叔父面前展现才能,他的气概甚至不输当年的自己。这是他刻意安排的,为的是让各大城主对未来的国君诚服,可是谁想到他竟意外而去呢?

    一想到当儿,便又想到了妻子,她更是早早离开自己而去。一想到这,不禁悲从中来,于是他暗暗对自己说,忙过了这一阵,再去看看她罢,不然棠棣花也该谢了。

    老国君躺在榻上,辗转反侧,而此时此刻,只有他的侍卫亚青仍站在门边守候着。他的思绪越走越远,他甚至想要回顾自己的一生。

    但是十年的回忆已然使他悲伤充溢心中,更何况那漫长的一生乎!他现在想要统统回忆起来的,大部分都无法追寻踪迹,尤其是早期的那些遥远无比的事情。惟有在没有登上君主之位前的那一次游历,使他终生不忘。他回顾一生,认为因为正是那次游历,给了能支撑他一生的两样东西:爱与智慧。

    他先是在大湖认识了窦九章,随后遇到了俞风破及戚长流,并最终结拜成了异姓兄弟。如今在身边的只有九章兄,风破已经失踪多年,生死未卜,长流也远在南方,多年未得相聚。兄弟未得再聚,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遗憾。

    他又想到了他的姑射山之行,想到了如何与妻子相遇,相遇的那片树林,那片瀑布、山谷,飞舞的蝴蝶,以及那些快乐的时光。在他的一生中,他在姑射山学习的三年,可谓是最幸福的日子。他想到了山人的谆谆教导,山人那些充满智慧的话语如何使他认识自己,使他学会爱与被爱。他想到,藏经阁那些古老的书籍里蕴藏的关于治国方略的无穷智慧。他想到游历归来后不久,就登上君主之位。

    他回想自己的统治,可是,关于他是如何统治的,他却想不起来太多东西。他忘记了他做过什么事情,实行过哪些政策,去过哪些地方,杀了哪些人。这使他极为痛苦。因为在此之前,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完满的一生:漫长的统治时间,王城子民的拜服,整个大陆各地的友谊与尊敬,尤其是,他对王城的治理极为出色,甚至连他用最谦虚的心去评价,历史上也找不出像他这样创立了无数功绩的人物。

    现在呢,他坐在宫殿中一个小小的庭院前,他想要仔仔细细地回忆一番,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好像他一辈子什么东西都没有干,什么也没有留下,犹如一蹲雕塑一般,在一个位子上坐了几十年。他感觉自己变得干枯,冰冷,不近人情,没有丝毫的生气。他感觉不到快乐,只有无尽的孤独。他身体内甚至感觉不到温暖,只是凭借着一副威严的表情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

    他走出自己的房间,在房间前的庭院里坐了下来。那里有一级台阶,台阶上布满了青苔,台阶前方的庭院里,一株古银树下落了几片金黄色的叶子。“这叶子比往年黄得早一些!”国君感叹道。

    亚青站在他的身后,想要劝阻他,请他回房休息,因为夜晚天凉,风也很大,况且,国君的身体已日渐坏起来了。但还是被国君拒绝了,他说道:“屋里太闷,这里倒凉快,夜色也很好。”于是亚青只得拿来一件长袍给他披上,并点上一盏灯,然后提着灯仍一动不动的站在国君身后。

    国君环顾四方,除了青黑色的天空,就是四面无声的围廊,还有高企的建筑。他甚至不想站起来看看外面,他知道,王城外除了的那片安静的宽广的平原,以及平原对面黑黝黝的山的轮廓,他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也不会有一个人。他想找个人说话,但是找谁呢?他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亚青,你去看看九叔睡了没有,没睡的话把他请上来吧。”在亚青离去之前,他又把他喊了回来。“等下,还是算了吧,他想必已经睡下了。

    “是,陛下。不过……”

    “他很辛苦了,还是少打扰他好!”他走回到国君背后,把刚刚熄灭的灯点上,提着灯重新站在原来的位置。

    “你刚刚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九叔一般没有这么早休息,平时在下山回家的时候,我很多次看到九叔很晚了仍在练剑呢!”

    国君叹息一声,说道:“是啊,他仍是那一个在江湖上的窦九章,我却早已是身不得已了。”随后国君恍然站了起来,“借剑一舞!”伸手拔出亚青腰间的佩剑。

    只见寒光一闪,国君左脚点在台阶上,已然持剑跃入庭院中的空地上,笔直地站在空地的一块大石头上,他银白色的须发在微微的夜风下颤抖,微弱的灯火把那伟岸的身躯投在对面的檐廊上,显得更加的高大无比,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个一百多岁的老人。

    他左手把剑压在腰间,右手握着剑柄,目视前方,像是前方有千百敌人似的。随后他右手握剑跃下石头,在空地间与一个看不见的人比试,状如游龙,剑如流星,一招一式刚劲非凡,剑风引得落叶飞舞。

    眼见剑招在最激烈凌厉的时候,却归于缓和,国君随即收回了招式,跃回到石头上,以同样的姿势站立着。一会儿,他再次跃入阵中,与看不见的对手打斗起来。在三个回合之后,他才飞身回来,把剑插入亚青腰间的剑鞘。

    亚青大为震惊,他感叹于老国君高超的武功。他随即拜倒,半伏在地上,说道:“陛下武功高强,实在令下大开眼界,佩服非常!”

    国君却轻轻把亚青扶了起来,说道:“武功纵使再高强,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想要治国平天下,还是得靠智慧,更要靠这里。”他指了指亚青的胸口,“心,用心,方能臣服天下之人。”

    “是,陛下所言极是!属下受教非常!”

    “这么晚了,你先回去吧。”

    “让属下先服侍陛下安睡吧,这是总侍卫长交托的任务,也是属下本身的职责所在。”

    “那么你就陪我散散心罢了。”亚青提着灯随着国君走上围廊,国君便问起了亚青的情况。

    亚青跟在后面一五一十回答了自己身世。

    “属下本是孤山城人,来自南方大湖畔,父母是打渔人,不过由于赋税严苛,日子越发艰难。后来听北方来的商客说北方王城是富庶之地,那里的国君体恤民情,关爱百姓,社会清朗,因此,后来一家人随着商队来到了王城。虽然日子仍旧艰苦,但是只要如同我们的祖先一样,勤勤劳劳,凭借着一双手总还能讨得起生活。如所有生活在七星山下的人一样,能在这里生活使我们全家都感到心满意足。后来听到王城卫队招募侍卫,就报了名。”

    “你们曾练过武吗?”

    “在大湖边生活时,我和哥哥在大湖边玩耍,救济过一个江湖浪人,他教了一些拳脚功夫,舞刀弄棒之类的,不成想竟深得侍卫长的赏识,便入了卫队行列。”

    “你哥哥也在侍卫队里吗?”

    “是的,他在温国公府里效力。”

    “我看你平时并不像别的侍卫那样拘谨,又有些头脑,想必也是读过书的人?”

    “不过小时候得一乡里儒士教过一些经书,自己也觉得有趣,一可以识礼,二来可以解惑,于是闲时也会拿来读读。”

    “那么你读过哪些书?”

    “属下浅浅涉猎《问疑》、《诗经》、《训诫》、《循礼》、《说谋》。”

    “《诗经》养性,《问疑》解惑,《训诫》立身,《循礼》经事,《说谋》扬志,这些书均是必读之书,这些书里藏着的是亡渊河两岸几千年的智慧,是我们的根基,我们是万万不能丢弃它们的。除此之外呢,还读过哪些?”

    “另外也对《新诗集》、《旧诗集》也略懂一二,只是不懂,《新诗集》虽然是出于《旧诗集》,但并不高于它,所作的诗不过是遵循旧诗的做法,其意境却没有前人高,只是在一些词句上矫揉造作,玩些新奇花样而已,独独其词章稍有新意,其余的我看均新不如旧。”

    “你在这方面的看法比跟多人的看得深远。”

    “但不仅仅别人,即便是哥哥和父母看到了也会说这是腐朽之书,不可读。”

    “他们说的是些惑言。你看看,如今的人尽玩弄些娱乐的东西,或者为人而无信,或者做事去实而就虚,把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都丢掉了。”

    “是啊,很多人诋毁这些经书,不过是为他们的道德的沦落找到落脚点而已。我经常看到书里的圣贤之人,他们的思想是如此的高尚和朴实,我能够做到他们的一二就足够了。”

    “根基!根基!唉,是啊!是啊!你倒提醒了我,让我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让我知道我们的根基在那。”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一老一少,一主一从站在王城的顶层,注视着沉寂的城市。

    在服侍国君睡下之后,亚青方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