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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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间章:温蒂·费希特

    少女揉了揉眼,看向那流过太多希望和绝望的铁窗,仿佛见到有什么东西贴在窗口。所幸她眼睛和耳朵还都健康,尚能感受到周围的事物,尽管周围大都不值得她去感受。少女瞟了那东西一眼,心想,反正自己不知何时起已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样吃饭饮水了,外面那家伙,不是叫错了人,就是走错了地方吧。但直到那清脆而急切的“喂”第三次传来,她才明白外面的铁窗前的确是蹲着一个人,而那个人招呼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啊,啊,你可算反应过来了。”那个声音显得很是欣慰,“我回——不对,应该说,我是来找你的,一点不假,不会骗你。我和主持这座神社的那些蠢家伙不一样,换句话说,我喜欢你,我想帮助你——”

    喜欢?什么是喜欢?少女想着,低下了头,天上的怨灵似乎因为她的动作而悄然苏醒了。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同我这个被诅咒的人说话,就不怕被那些人抓去吗?

    “呃……”少年挠了挠头,“你不说话咱也很难受啊姑娘。不过我既然专程找你来,就做好了不被其他人发现的准备——除了抖抖——啊你别在意,那只是个很调皮的家伙罢了。而且呀,实际上现在神社里一个人也没有,底下的村庄里人也都睡着了。即使真的有人大晚上不睡觉来这里遛弯发现了我们,我也能带着你逃出去嘛——啊,一口气说的太快有点受不了——”他张开嘴用力吸了口气,顿了顿,“所以,能不能先允许我从头开始说这件事呢?”

    牢房中的阴影似乎散去了,但有什么更令人胆寒的东西溢了出来。

    先回答我,你是怎么读懂我在想什么的。我又不能说话。如果你真的能读懂我在想什么的话,那我想我们只能这样交谈。我不觉得你比那些人更值得信任多少,再说,我也不值得嘛……少女的眼里犹自带着敌意,紧盯着窗外。

    “好吧,那我就从这个角度说起好了。我受命运的指引而来,专程来找你,想要救你出来。当然嘛只有这样,所以理由之类的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能听懂你的想法,那纯粹是因为你每次牵动心念都会产生巨大的灵的波动,被我感受到罢了——准确翻译这些很费力的好吧?”

    那么你又是谁?你说的命运,莫不是命运的神明吗?少女眼中的敌意消退了一些,却多了几分哀伤:别告诉我,你也是个虚伪的神明。五年前,这里来了一个叫驰烟的人,自称是云之神,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位绿衣服的老爷爷,还说他找到那个爷爷就会救我出来。不对,我想起来了,他本来打算直接将我救出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无法破坏那层古老的铁窗,于是只好去求那个什么绿爷爷,结果后面也没再回来了……

    我想你大概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因为我那时确实是在日日夜夜虔诚地乞求,求那些神明能救我出去。所以当时那个云之神说要救我出去的时候,我还是很开心的,以为自己有救了,可结果当然是没有。这铁窗连神明都无法破坏的话,我这辈子大概本来也没机会出去了吧?当然啦,记忆里的我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于是我就只能继续祈求了。我求过就在我头顶不远处的山神,求过窗外可以勉强看见一点的稻荷神,虔诚到我甚至就此忘记了吃饭和饮水的念头。我不知道这种不需要吃饭的能力和稻荷神本人有没有关系,但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她回应我的方式是能让我再次感受到稻米多么美味,而非无需吃饭也能苟且偷生。但是,你看嘛,我那么虔诚的祈求神明,也曾经那样相信那位驰烟,可最后呢?我不还是只能数着月亮活在这里吗?相信那些神明的意义是什么?你又到底能帮助我什么呢?

    少年眨了眨眼,愣了一下,然后抓住铁窗上的两根浅浅印着咒文的铁栏杆,轻轻一拉,就拽了下来。

    绿爷爷……老爹那家伙,他那么早就发现了吗……

    一丝不满的念头快速在少年心中闪过,但他还是尴尬的笑了笑,说道:“你说驰烟啊?那确实挺麻烦他,他要是真能拆开这种东西,我到还得夸他精进不少嘞。不过话又说回来,命运的神明,确实有这么个人,一般人都叫她八百司,但我可和八百司没什么关联。如果说找到你是我的命运,那你的命运对我来说就是命运的命运,这样的话找八百司我可是问不出来的。但是——我知道你们这里那个祭司的魔法兼容性并不高,知道他会通过托梦诱骗少女,让她们相信受他的侵犯是鸣神的旨意,然后乖乖献出身体,搞得这里夜夜笙歌。我还知道你在他向你托梦的时候狠狠的揍了他,那时你应该只有十二岁。当然,虽然你肯定不愿意想起来,但是我还知道五年前,也就是你在十二岁那年由村里组织的魔法兼容性测试上,你的天赋过高,导致震碎了测试仪,然后被判定为兼容性为负,是受了神明的诅咒的存在……“少年说着,一边轻轻抚摸着那些铭满了纹理的铁栅窗,那些铁杆便随着他手掌划过的节奏而消融了。下一刻,少女觉得身子一轻,一睁眼,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外面的地上。

    栗黄色的头发打着结,不曾染脏也不曾清洗。粗布的衣裳染成黑灰色,近乎腐烂,肩膀腰腹四肢都露在外面。皮肤不知为什么倒还算干净,能看出原先可爱的脸,身上也没有难闻的气味,只是眼角两道红色的泪痕分外的显眼。少年看着眼前这位明明还是活着,却已经被摧残的如幽灵般脆弱的少女,瞬间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拧住了一般难受。

    “今晚的月亮……分外的圆呢。我觉得你不看看还真是怪可惜的,索性把你弄出来了——怎么样,还站得稳吗?“

    少女愣在原地,一时间连想法都没有。片刻后她终于才是缓过神来——自己千真万确踩在了牢房外面的地面上,随后两腿一软,跪坐在脚下的石板砖上。

    少年这时却又仿佛没注意到她跌倒,一只手按在胸口,自顾自地说:“好吧,这次自我介绍一下,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温蒂·费希特,没猜错的话,和你一样都是北兰卡的人。我嘛……”费希特突然发现少女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赶紧将她扶了起来,一面苦笑着说到,“唉,本来还想有点仪式感的……你还真站不稳啦?”

    “这里……这里真的是外面吗?”

    “当然。”费希特一面搀着少女一面摸着头笑着,仔细看他的面容却也是个俊朗的少年——如果眼前这位少女真的知道什么是俊朗的话,“可是还是在这个该死的神社里面,你心里可得明白。这里可不是一般的令人压抑啊……我认真的。”

    话虽如此,可费希特的神色并不严肃,反而带着一股笑意。少女还不能适应如此明亮的月光,以及不知何时浮现在夜空中的星光,但还是能大概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的,从心里问道:“那你又笑什么?”

    “呃……你听?”

    “难听的嘶嘶声,还有什么东西在叫。叫的好惨……”

    “对啊,好久没使唤那些风了,可能有点用力过猛;不对,听这些惨叫就知道我一定是用力过猛啦!唉,那时候全世界的风都听我使唤,应该不会犯这么蠢的错误……”

    “你这样说……你就是风神了?”少女的眼中又流露出一丝失望。

    “不不。”费希特摇了摇头,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竟然变得和少女有些许的相仿,“似神而非神,和你用不着吃东西是一个理。姑娘,你要知道,包括你自己在内,这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永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当然有些东西理解起来也简单,比如说有时候有的神明会比之前那个驰烟还废物……”他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月亮,“比如说你其实可以说话,声音如你的外表一般美丽;再比如说这世界很美,而为了与它相称,美丽的你该有个美丽的名字……”

    我?会说话?少女眼中的光蓦地点亮,又瞬间暗淡下去。别开玩笑了我连自己现在是睡是醒都不清楚,你还和我说我能和其他人一样说话吗……真的,别开玩笑了,让我从外面多呆一会儿吧,太开心的时候美梦是会醒的——少女突然觉得额头上一热,抬眼一看,费希特竟然正缓缓在他身前直起腰来。愣了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这家伙刚刚是吻在了她的额头上。她脸登时就红了,也不顾这身几乎腐烂的衣服本不方便跳跃,只是跳将起来厉声斥道:“你,你干什么!“

    费希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不错,真的很好听哦。“

    “什么?“

    “你的声音啊。“

    “我——我什么,什么时候我有了声音啊——这,这声音,是我的吗?“少女惊讶的语无伦次,但声音倒真的蛮可爱的,有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与成熟,还多了几分空灵。

    “不错,姑娘,你的声音。“费希特可能早就料到了她的这种反应,显得很是满意,”我说过嘛,这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充满恶意。姑娘,你不该被这些愚民的神明所诅咒,你就是你,你该有你自己的世界啊!“

    “我……那个,我……”少女依旧无法正常的表达,但费希特还是能听见她心中所想的:“这真的……是真的,不是梦吗?”

    费希特无奈的耸了耸肩膀,但依然是笑容满面:“放心好了,如果这真的是梦,那我也不会让你醒来的。我说过,你不会属于这个愚民的世界,永远不会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你自己的梦,你从未接受过强加在自己头上的命运,而不像那些人,整日整日逆来顺受地走向死亡之前那段毫无美感可言的未来。那样的未来,如果仅仅是为了那些所谓神明,还有自己吃得好住的好而设计的话,那么不要也罢。人活着就该活出自己的样子,由表及里,不对,由里及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信自己看得上的神明。因为有你,这世界才趋于完整,这也正是‘自我’,和属于自我的世界存在的意义。

    “我从找到你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强调,那些家伙是愚民,是十足的愚民,所以他们心中存在的,顶多也就是个愚昧的神,以至于连最该拯救的人受了那么多的苦痛都视而不见。姑娘,真的,这世界欠你太多了,可你讨不回来:父母丢弃了你,只因为受了那个祭司的教唆。祭司害怕你撑破灵能测量仪,是受了反对他行苟且之事的神明的指引,可实际上无论是代表正义的,还是偏袒邪恶的神明,最开始就从未存在过。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想法,你抗拒了自以为代表多数人意志的某些混蛋!这也正是这个世界最愚昧的地方了,总是一味的迁就错误的大多数,对于象征着真理和清醒的少数人却是一再迫害。姑娘,这公平吗?你觉得这公平吗?

    “所以啊……”费希特长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许久,盯着月亮好一阵子,而后又哀伤的看着少女,“我们这些代表真理的少数人,要是有个属于自己的神明就好了,就像机械种那样——你知道千轮飞吗?”

    “不知道。”

    “那你——听懂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没。”

    “呃……”费希特汗颜,“亏我发自内心的说了这么长的一段。算啦,这其实也无所谓,不过我们是不是该走了?离开这个闷死人的地方,然后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啊,我不会看你的,真的!”

    少女眨了眨眼,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你不打算看的话,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呢?你这样说很让人怀疑的哦。”

    “嘛……别想那么多啊……”费希特一时语塞,“我是什么人你应该还不清楚,但应该比较容易看出来的吧……我对自己发誓,偷看你洗澡的话我名字就倒过来念!”

    “”不信!“少女噗地笑了,”你这个人啊,言而无信,我才不信你!说好给我取一个好听的名字的,现在又想借着洗澡蒙混过去、你不给我说这个名字,那就是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是不够聪明;不够聪明就是不够有智慧,你就有可能出尔反尔,这是你说的,没有智慧的人是愚民。所以啊,哪怕你刚刚才把我从那个地方救出来,我也不信你!这也是你说的,我既然出来了,就该有个姑娘的样子!“少女吐了吐舌头,冲费希特呲了呲牙,”来吧,就算这里让我们都不舒服,我也要你给我取了名字之后才走。“

    “哈,原来你是这样的女孩儿,还真是可爱呢……”费希特无奈的笑了出来,但很快就收起了笑容。他的目光越过少女的头顶,看向她背后那片七扭八歪的森林,又抬头看了看天空,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不对,你和她真的很像,但又完全不是她的样子,从……从身高到胸围到命运——啊这个是题外话,我可没有别的意思。说真的,我还想拿她的名字给你呢,但想了想还是不要这样的好。”这样说着,费希特偷偷瞄了瞄少女平坦的前胸,好在少女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也没追究什么。

    费希特用力摇了摇头,似乎打算将某些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而后脸色再一次正经了起来:“你诚然和她相似,但相似并不代表你就是她的翻版。你是独一无二的你。那位大人的名字,我并不想多说,但是还是采取和她一样的姓氏‘花’;而你生于愚民的诅咒,本当有自己的什么,却被命运和世界背离,所以名字里应该取这方面的意思……我想想,你可以说自己叫花灯落,有花中之灵的意思,灯落也有坠入黑暗的意思——如此可好?”

    “所以我到底该叫什么……”

    “花——灯——落——!”费希特扶住额头无奈的笑了笑,“哎呀你刚刚拿来劝我起名字的悟性呢!这才几秒就给你吃干净了——”“所以我就叫花灯落对吧?”

    “欸对,还算好听吧?”

    “还没有花花或者落落可爱……当然啦,只是我觉得嘛。”少女有点嫌弃的说,“这样好像显得我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

    “没事,至少今后你不需要再继续和那些永远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老爷子打交道了。”费希特不打算从这间神社多待下去了,只能继续顺着她说,“不过我说句实在话,你要是不想在这里变成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就赶紧让我带着你离开这种鬼地方,我真的受不了了。怎么样,花花,或者说,落落,快点走吧?”

    “走啊,还愣着干嘛?”

    费希特这才笑了笑,拉住她的手,轻轻跺了跺脚,两人便倏的没了踪影。

    破败的神社显得更加空洞,似乎是一刻不如一刻。夜空却再一次黯淡了下来,不知是否是那些被风卷走的怨灵,再一次贪婪的压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