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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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间章:神社

    “喂——”

    银发白衣的少年,蹲在生锈的铁窗之外,巴望着,巴望着。似乎下面那座阴暗的地窖里有什么,而他在等着那团地窖深处的暗影包裹着的东西回复他。尽管并不能确定里面是不是有人,但少年还是毫无顾忌地喊了出来。

    神社里什么人也没有,自然也不必担心被发现,少年是清楚的。更何况,暗影中藏着的那个东西,对之前神社里的人来说,本来也不意味着什么。

    北兰卡的东南角,与奥希金斯仅有一山之隔。这里叫做昭瑶,曾经是独立的国家,后来归顺了北兰卡。经过不知多少个世代,那里原本的姓氏已经几乎消失了,只剩下半北兰卡化半奥希金斯化的原有的风俗,而这间名为本间大社的神社正是为数不多的旧风俗遗存之一。

    昭瑶最高的山,叫做鸣之山,又叫做赫里斯。山上有一颗奇高无比,直冲天际的树,名为芒苍之树。这棵树如此巨大,以至于昭瑶的先民曾在树干里——准确来说是树皮层里面修建房屋,用于居住,但如今住在树皮屋里面的人却已经很少见了。但相应的,鸣之山,芒苍之树,也都成为了昭瑶地区的地标之一。

    相传,曾经有人根据此地的建筑名称,比如“本间大社”一类,判断昭瑶最初的古文明与鬼族有一定的关联,并在古早的树皮屋和某些神社之中发现了从未见过的文字。但后来根据鬼族黄泉国那边的历史学家证实,那些文字并非任何一种形式的鬼族文字,于是只能作罢。再说了,毕竟昭瑶和黄泉隔着整整一片大陆,甚至还有半个海洋,鬼族先民迁移至此的可能性便也微乎其微了。最终,那些人不得不放弃了这方面的考察。

    但无论是否和鬼族有关,也无论这间本间大社的历史到底如何,现在少年看到的,却只是它庞大而难以被填充的阴森感。许多乌鸦盘旋在漆色斑驳的鸟居之上,其中的一些不时落到鸟居已经发白的顶端歇倚,发出哀哀的叫声,似是在呼唤着什么见不到但又的确存在的东西。四周是竹子和各类树木混杂在一起的林子,但其中大多还是竹子。那些竹子们半黄不绿的斜指向天空,树木们也随着竹子的样式,直挺挺的欹斜,病怏怏的。地面上积满了干枯的竹叶,间或有竹木倒在其中,看样子是很久没人打理了。

    但神社内部,至少还都归置的井井有条,甚至可以用有些豪华来形容了:从鸟居走进去,顺着被磨的发亮的白石板路,瞒过乌鸦凶巴巴的双眼,走上好远,才能到达供奉神明的正殿。只不过正殿里并没有摆放神像,因为相传昭瑶当地供奉的“鸣神”的形象早已失传了。为此,神社的祭司是如此解决的:他在保留正殿门口的巨大赛钱箱同时,在本该摆放神像的位置又放了一个蒙着黑布的小号赛钱箱,而前来参拜鸣神的人们则必须要对鸣神投下两份的功德钱。按照大祭司的说法,鸣神“荷玛纳岐”是极其强大的神明,因此想要参拜鸣神,至少要准备两份的赛钱,这样才能体现对鸣神的诚意来。虽然这些投入功德箱的钱最后免不了进了祭司大人的口袋,但毕竟这是神明大人的事,一般信众是绝不敢过问的。

    正殿背后是三座偏殿,偏殿再往后是通身漆作砖红色的藏书阁和宿舍。赤红色的巨大藏书阁,便如同血海的深渊一般,空洞得有些吓人,而少年也正好蹲在藏书阁、偏殿和宿舍之间的一处隐秘的墙角。三座偏殿呈“凹”字形,中间还有走廊相连通,但今日这些殿堂里通通没有人影,是以少年自己一个人蹲在这些令人压抑的建筑之间,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舒服。三座偏殿也是通体赤色,里面供奉着紫衣,黑衣和蓝衣三位神明的神像。这三个神明却是北兰卡和奥希金斯如今的神明了。紫衣的是稻荷之神,又叫丰饶之神,名为细禾姬,是掌管粮食,祈求丰收的神。黑衣的是山神,和鸣神一样不知其名,但却知道他的长相,应该是鸣神之后,土神德尔忒之前的某位神明,据说掌管了昭瑶本地的山石岩土,供奉之,以确保地上无病无灾,百姓安居乐业。蓝衣的,则是曾经的风神温阑了。毕竟传说温阑出自昭瑶本地,祭司大人为了给脸上贴金,自然也十分大气的给前任风神修建了宽敞的神社——以及巨大的功德箱。不过,温阑现世的时间过于短暂,导致大多数人其实并不清楚他的长相,那所谓的神像也不过只是一个披着蓝衣服没有五官的人形。

    不过话又说回来,附近的乡民们倒也不在意鸣神也好,山神风神也罢到底是个什么长相,他们一般只需要按时上交贡品,多多向功德盒子里投钱,并在每年神明祭典的日子里给神明和祭司大人毕恭毕敬地跪下,有口无心或者认认真真地磕上几个头,行上几个礼,然后把祭司大人和他手下神官吩咐的人物老老实实做个妥当,就又各过各的去了,平日里对那些风雨雷电山石水土的神明也再不过问。不过,按照昭瑶传统的习俗,祭神的工序向来繁杂,祭司和神官也会偷偷对那些蒙在鼓里的老百姓进行额外的盘剥,因此将和神明有关的工作一点不差的做完,一年也差不多过完了。人们终究还是生活在以祭司大人为喉舌的,所谓神明——但实际上大概什么都不是——的纷繁阴影之下。

    三大偏殿之后零散排列着九座同样漆成砖红色的屋舍,相比旁边的藏书阁以及神堂都破败许多,因为毕竟这里只是给人住的,尽管祭司和神官的身份在这里大概早已经超越了神明。九个宿舍房中间还夹着一座饭厅,颜色比宿舍房浅一点,矮墩墩的,算是可堪入目。

    片刻前的少年还不想走进这座神社里。少年看得出,看得很清楚,藏书阁里的书,连泛着黑黄的树叶间都夹着灰尘,钻探着蠹虫。神龛前的香火盒子里倒是堆满了钱——不过嘛都是一个两个的希尔芬,大票子已经很少了;再说细荷的衣摆和发簪……呃,积满了灰尘,哪像她曾经作为稻荷神的样子?少年这么想着,一面不屑的看着四周看似符合神社规格,却又令人压抑的建筑物:“这群人到底……信不信神?或者是,这种把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托于这种方式上的行为算不算得上一种信仰?再换句话说,这种类似悬赏的信仰方式,算不算一种追求呢……说起来最近有一种全宿学校在奥希金斯兴起来着,将讲师奉若神明,但是课业上只要求多而不管别的,据抖抖说那里面的学生连梦都没有……也不知道万胜那个老头子有没有心情管——嘛,我在想什么呢?”这时他走到神社中的一面石碑前,石碑上刻着没什么笔法,仅仅是用力刻上去的大字:“唯念神泽,追求卓越”,又不禁苦笑了,“这种信仰——又或者说那种教育,索性我都没经历过,但反正都一样——信的压抑,教的泯灭人性。我想我只能这么说。纵使石刻云云,在这年头能真诚而艺术的呈现什么东西的那种,大概也不多见了吧。”

    这时一阵风迎着面吹了过来,吹的少年不禁后退了两步。风同样带动了竹林,但很奇怪的,竹树却是整齐划一地向外倒伏,露出神社上方更广阔的一片夜空。少年觉得,这晚上的天,倒是姑且值得看一看,比这方令人压抑的土地好看得多,便索性站定了,任由风吹着,多看了这天好一会儿。

    天上只有半轮残月,星星是见不到的。但空中似乎有什么其他不可见的东西,无规律地翕动,仿佛群星代表的由光明擅自变成了黑暗,而这些外人不可见的斑驳又学着星星的模样,在夜空中用自己仅有的黑暗闪烁。少年感受得到这些东西,那是哀鸣又窥视着的怨灵,觊觎着此间的什么东西,而这也正是他来到这片让他极其不爽的地方的原因。

    少年将目光缓缓移向前方:再往里,是一间修葺精致的小礼堂,也是通身朱红色,用于祭司向乡民传达各种事务,以及举办民间的大小集会。礼堂四周围着一条水道,里面的水泛着轻微的浑黄色,其中游弋着几条细小的锦鲤;礼堂掌门前也因为这条苟延残喘的河流,架设了那座风一吹就嘎吱作响的桥。目光尽头,是一道干枯的竹篱,挡不住树影,但却给人一种不可逾越的局促感。

    少年叹了口气,收回清澈而深邃的目光,闭了眼,仔细感受着空气中的什么。

    下一刻,他就已经到了山神神殿的附近。他绕着偏殿转了几转,眼前突然一亮,急忙跑了两步,似是有谁在指引一般。

    于是,便出现了最初的一幕:少年扒在精铁打制,但仍旧斑驳带锈的铁窗外,隔着漆一般粘稠的阴影,呼喊着里面的人:

    “喂——!”这是第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