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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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运河(一)

    “江南生变,伺机而动。”

    收到雪儿送来的第二封书信时,我正慵懒地沐浴在不冷不热的秋光下,凝望着苍苍江水。

    师傅他老人家说话喜欢说半句,后半句得自己去琢磨。

    我在睢阳的时候,他老人家送来一个字:“南”。

    我琢磨着,南即江南,江南富庶,盘踞于中原的叛军,如果占领长江以南,依靠江南供给钱粮的关中将不攻自破。

    本打算走旱路,没曾想,出了宋州,就见逃难的百姓乱哄哄的,说亳州出现叛军先头部队,于是改走水路。

    “江南生变的变?难道指叛军?”我默默思索着,指端的纸条已撮为齑粉,轻轻一弹,如雾般飘散。

    我从怀中取出一块油纸,打开,里面包着卤牛肉,捻起一块递给攀在肩上的雪儿,“来,奖励你的,一路辛苦了。”

    雪儿是我在岷山修道时所救的鹞鹰,跟我已经三年。

    曾经的它,从天际跌落,蜷缩在崖底草丛中,湿了雪水的茸毛凌乱地黏在身上,肉肉丑丑的,引颈向天,凄凄惶惶地呼唤着妈妈。

    我触景生情,救了它,彼此相依为命。

    正如适哥哥曾经拯救孤苦无依的雪儿,不论她如何任侠使气,都为她遮风避雨。

    三岁的雪儿已半大,温驯如兔,周身雪羽,唯有一双眸子,漆黑如夜,却又亮如明珠。

    对它来说,位于剑南、千里之遥的岷山碧霄宫,不过朝发夕至。

    看到肉的雪儿眼睛立时贼亮,俯身大快朵颐。

    这是从洛阳前往扬州的航船,在大运河上缓缓而行。

    宽十丈,长近五十丈,宛若一座水上行宫,上面三层住人,底层货舱载货。

    此刻正值黄昏时分,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际,秋风吹着衰草,岸上渺无人迹,一群昏鸦远远地飞了过来,停在渡头系绳的木桩上。

    我独坐三楼窗前,别人很难注意到我,我却能将甲板上发生的一切揽入眼底。

    乘坐航船的,多是往来关中与江南的行商客旅,也有携家带口的前往江南投亲靠友。

    用完晚膳,乘客们来到甲板上,吹着江风,三五成群地谈天说地。

    有来自京都的客人说,“自从太上皇离开蜀地、回到长安,继续住在兴庆宫,长安父老经过者,往往瞻拜,呼喊万岁,太上皇经常在楼下置酒食赏赐众人。”

    有人接着一叹:“李辅国拥立有功,得到肃宗宠幸,自古宦官弄权,那贼子离间父子关系,诽谤太上皇图谋复辟,强行迁往西内,高力士护主被流徙巫州,可怜太上皇垂垂老矣,卧病榻上,身边却只有些个老弱宫人服侍,唉......可悲可叹啊!”

    有人冷笑,“真是报应,如今天下大乱,血流成河,饿殍遍野,百姓苦不堪言,难道不是拜他昏聩所赐......”

    就听得甲板上争吵声、唏嘘声,一片喧然。

    皇帝爷爷病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皇帝爷爷宠信贵妃娘娘,以致社稷动荡,可......他对我这个冒牌公主却是极好。

    忽有人说,“你们可知,京都赫赫有名的‘雪花鸳鸯锅’是雪灵郡主创办。”

    “雪灵郡主?”有人问:“就是那个小小年纪、凭着见所未见的舞技令回纥公主铩羽而归的雪灵郡主?”

    “是,就是她!”

    “我去过雪花鸳鸯锅,”那人赞道:“食材新鲜,尤其是牛羊肉,都是回纥的货色。最具特色的是,店内陈设布置都是郡主设计,店内铺就的地板,是来自吉篾国上好的老柚木,一楼大厅每桌用绿色植物隔开,食客互不打扰,还能尽情观赏歌舞。楼上的雅间风格各异,有扶桑国榻榻米,江南小桥流水,西州毡房,大食国宫殿......美轮美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做不到!”

    诸人听得瞠目结舌,赞叹不已。

    那人又道:“火锅店里的伙计,都是长安城里的流浪儿,郡主收留他们,让他们在里面干活糊口,还为他们聘请先生,识礼仪、学本事,有时,郡主还会亲自教导他们。”

    有人插了句口,“你别吹了,那时郡主只五六岁,怎么可能教别人?”

    那人回答:“不是我吹,是里面的伙计告诉我的,住在长安的时候,我经常光顾,还有幸亲眼目睹郡主上台表演。”

    “老兄,你可是饱眼福了——听说郡主的舞姿惊为天人......”

    “当然,那日正好是火锅店开业满周年,郡主特意上台为客人鼓琴一曲。我从二楼向下看去,舞台上玉立一排少女,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台边上,郡主一袭月白茉莉望仙裙,乌发如瀑,只在头上挽了一个极简的发髻,髻上簪着一枚白玉流苏紫芙蓉小簪,面上覆着白色轻纱,正端坐抚琴。”

    诸人悠然神往。

    那人忽然叹息着喃喃:“世人总说善恶有报,郡主才华横溢、矜贫救厄,只可惜长安乱城之时,未及逃走的皇子皇孙、郡主县主、驸马郡马均被安贼处斩致祭,那时她年仅六岁,真是天嫉英才,雪花鸳鸯锅依旧,人却已......”

    我凝望着天地苍茫,碧水凝烟,忍不住取下挂在腰间的陶埙,对向唇边,埙声呜咽而出,一曲《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

    甲板上一片沉寂,在如泣如诉的埙音里,轻轻飘荡着令人感伤的啜泣声......

    我们......从盛世天堂跌入地狱的大唐百姓,都已习惯感伤,为每一个逝去的生命、为自己未知的宿命流下泪水。

    吃饱喝足的雪儿,丝毫不解人间悲苦,利爪攀在窗格上,呼啦啦扑着翅膀跃起,掠出窗外,一转眼已盘旋于夕阳下。

    而我,凝望着雪儿矫健的身姿,随着唇边飘渺的埙音,渐模糊的视野中,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时光里。

    也许,在看不到希望的世界,美好的回忆反而能支撑着我们坚强地走下去。

    我与药葛罗共骑一匹马,驰骋在同样璀璨的斜阳下,徜徉在繁华喧闹的长安街头。

    那是中秋节后,热娜住在府内的那几日,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场灾难。

    我跟她比,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她体态婀娜,正值青春年少,又是尊贵的回纥公主,最关键的是,我前面说过,这草原蛮夷不知礼仪廉耻的厚脸皮天下无敌。

    听玉儿说,白天我们去上学,她就像已经过门的小媳妇般陪着婆婆,一口一个夫人叫得很甜。

    我和适哥哥一进院门,她早已打扮得花枝招展,巴巴地候在紫藤花树下,像一尊望夫石,“适哥哥,今天我做了你最喜欢的香酥芋饼。”

    适哥哥最喜欢吃香酥芋饼?

    我居然不知道?!

    望夫石彩蝶般翩然迎了上来,把下人的活全抢走了,递茶递点心递笑脸递热毛巾——同时递上美人一枚。

    我被晾在一边,成了电灯泡。

    但是我不死心,企图将自己变作太阳,使劲儿向她喷射太阳黑子。

    没用,这女人脑子有问题,花痴毛病犯了。

    问题在于,男人通常都异常享受被女人无微不至服侍的感觉。

    适哥哥也是男人。

    无论她奉上什么,他安然笑纳。

    看都不看我!

    曾经,我和适哥哥牵手而入,适哥哥给我倒水,给我用热毛巾擦脸,给我梳头,把我抱到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现在全反过来了!

    毕竟寄人篱下,前车之鉴,鸡蛋碰石头,肯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我不得不佛系,点缀着高贵、矜持、淡然的佛系。

    昙花一现,这朵七日花即便赛过牡丹,时候到了自然消失。

    实在忍无可忍,武的不行,给她来点文的。

    我拿汉人的礼节教导她,诸如“男女授受不亲”,她问:“何为授受不亲?”

    这个问题,我那些二十三世纪的外国学生也好奇过,我答:“笑不露齿,食不连器,坐不连席。”

    她笑得花枝乱颤,“那你为何要与适哥哥牵手而入?”

    气煞我也,“我是适哥哥的妹妹!”

    “我也是适哥哥的妹妹!”

    “适哥哥哪来什么回纥妹妹,”我虽矮她半截,却抬眸睨着她,“你姓药葛罗,我姓李,他也姓李,我才是他的妹妹。这么大人了,不是我说你,连什么是妹妹都搞不清楚,真是太好笑了,你简直给回纥人丢脸!”

    热娜号火药桶即将爆炸......适哥哥啜着香茗,作壁上观,两个女孩子为了他就差动手了,我寻思着他挺开心。

    下场毫无悬念——阿娘吩咐玉儿立时将我带离。

    玉儿押着我出了小院,来到后花园,我在莲花池畔的太湖石上坐下,道:“你回去吧,我静静就好。”

    我不好,很不好,而且越来越难受。

    适哥哥将来,三妻四妾肯定少不了,我连一个热娜都容不下......

    秋风萧瑟,残荷衰草,在我眼中,秋日的清晨仿佛已近黄昏。

    “雪儿,”有声音在身后。

    我厌厌坐着,好像一尊长在太湖石上的石像,自己把自己冻住了。

    眼前出现那头带着阳光暖意的栗色头发,梳起唐人发髻的药葛罗,立在秋光里,那双深陷的墨蓝眼眸,正蓄着笑意,“走,明天我就要回草原了,一起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