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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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中秋(四)

    我心里在打鼓。

    祈求上天保佑,爹娘从未带我进过宫,把我藏家里,藏得严严实实,没人见过我。

    可能吗?

    似我这般可爱......我不敢再往下想,僵在大殿中央,看上去就像个受惊的小白兔。

    殿下......不,父王怜惜我,唇角蓄着温暖的笑,揉揉我的小脑袋,一弯腰将我抱到怀中,缓缓地向首席走去。

    机智如他,并未立即揭去我的面纱。

    心里七上八下,眼睛盯着老皇帝打量,别以为皇帝就了不起,如果只看他的脸,不过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爷爷。

    人老了,眼花了,记性也不好......我安慰自己。

    皇帝爷爷接过我,将我放到膝上,揭下我的面纱。

    颤颤的我,脸上扬起天真无邪的笑,老皇帝见了立马笑得开怀。

    摸摸我的小脑袋,拧拧我的小鼻子,看向我的龙目,威凛万邦的气势早已消失无踪,全然是长辈的慈祥。

    我欣喜地意识到,刚才这个人见人爱小不点儿的表现,着实令他满意。

    “我们李家的人自然通晓音律,雪儿的舞跳得极好。”

    夸赞过了,他抬手抚着我的小脑袋问:“雪儿以前住在哪里,你跳的舞跟谁学的,朕一向自诩熟谙音律,居然从未见过。”

    糟了,臭显摆......要露陷儿了。

    大唐疆域辽阔,皇帝爷爷见多识广,我若回的不对,他即便现在不察,将来也会发现。

    我思索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讪笑一声,“雪儿住在陇西时,拜一位奇人为师,她曾游历天下,足迹踏遍罗马帝国、拜占庭、吐火罗国、大食,雪儿跳的舞并非自创,是捷国的波尔卡,在那里,也有国王......”

    皇帝爷爷津津有味地听着,可我不敢再编了。

    言多必失,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如果他心血来潮,要召见那位奇人,我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我已声若蚊蚋,悄悄刹住车,开始了惴惴不安的等待。

    皇帝爷爷抬头望向殿下,笑道:“你时常带孩儿们来宫中走动走动,若不是今日举办宫宴,朕哪能看到这么多好孙儿。”

    父王含笑点头。

    皇帝爷爷想了想,又道:“雪儿年纪虽还小,可依我看天分甚佳,琴棋书画都让她学起来,你府上地方有限,这样好了,跟适龄的孙儿一样,住进百孙院。”

    “啊,”

    我脑子嗡的一响,百孙院适哥哥带我去过,皇子皇女到了上学的年纪就要搬进去住,相当于十六年一贯制寄宿学校,整天有宫娥太监管着,像个监牢,哪有住在王府舒服惬意。

    唉,福兮祸之所伏,我在王府才享受没多久的自由即将宣告结束,最可恶的是,上一世的噩梦再次降临。

    我瞠目结舌的笑肯定很难看,皇帝爷爷却一点都不惯着我,哈哈一乐,瞥着我咬得发白的唇,对父王说,“你看,这就是个机灵鬼,管得好,将来定堪大用。”

    管得好......怎么管才算好?

    再说,我就一个女娃子,还能堪啥大用?

    自从来到王府,我主打一个逍遥自在,只要能永远陪伴适哥哥身旁,我此生便满足了。

    我仰头巴巴地看着父王,心里不住默念,“不去不去......”

    父王蓄着笑颔首,皇帝发话他敢说不?

    算了,我认了,不能让半道上捡来的我坑了父王,正当我认命地垂下脑袋,只听父王说:“皇爷爷,雪儿在民间自由惯了,不熟悉禁中规矩,先让崔儿教导她宫中礼仪,待过了上元,到时候,府里头灵仙和真定两个丫头也到了年纪,就让她们一道进去,住一个院子,互相也有个伴。”

    我感激地望着父王,他总是拼尽全力地为我安排。

    皇帝爷爷终于没有坚持,偏头对身后的太监吩咐:“都是我李氏子孙,以后,雪儿的用例按照县主核拨。”

    我这是一跳成名了。

    成名的原因不光因为跳得好,这一点我很清楚。

    关键是我当众扬了大唐的威风——你想想,那个时候,回纥人打起仗来厉害,可在汉人心目中就是没文化的草原蛮夷。

    但是在这么隆重的场合,那野蛮公主把我们汉人姑娘欺负了,不懂礼数,秀才遇到兵,连皇帝都拿她没办法,可我——把汉人的面子给找回来了。

    热娜那副恼羞成怒,气得躁郁症跺脚的模样,任谁看了心里都只有两个字——爽快!

    参加中秋宫宴的男人女人,不论地位高低,不论年纪大小,只要不是回纥人,都成了我的忠实粉丝。

    宫宴一结束,殿下和王妃不得不应付那些好奇的皇子和大臣,大人之间寒暄几句,上来摸摸我的脑袋,年纪相若的孩子互相认识一番......

    适哥哥和邈哥哥护在我的左右,偲哥哥像卫士一样挡在前面。

    我实在无法忍受如潮的热情,好像变成了福娃娃,摸摸我的脑袋能沾上喜气似的。

    适哥哥见我不住打哈欠,心疼了,拍了拍偲哥哥,道:“阿偲,雪儿累了。”

    他们之间仿佛有着某种默契,一个眼神,偲哥哥立刻跑到王妃身边,拽着王妃的衣袖就喊:“阿娘,阿爹,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累了,要回去睡觉。”

    王府里所有孩子中,除了嫡长子邈哥哥,偲哥哥的身份最尊贵。

    这么说吧,他的母亲是王妃,亲生父亲是父王,养父是父王的爹,他的爷爷。

    也就是说,他既是父王的儿子,同时又是父王的弟弟。

    回去的时候,我坐在适哥哥这辆车里,同车的还有适哥哥的母亲,自从殿下认我做义女,我也随适哥哥称呼她阿娘。

    有阿娘在,好些话我不敢说,干脆倒在适哥哥温暖的怀抱中,一路睡得稀里哗啦。

    可当身体一碰床榻,我一个筋斗坐了起来,看上去生龙活虎,仗着年纪小,毫无半点矜持,“适哥哥不要走。”

    中秋的月光特别亮,自窗外照进来,照亮了他的笑容。

    十三岁的他,自小练习骑射,已经有了男子健硕的身形,面部轮廓分明,英俊中透出皇子中少见的坚毅之色。

    不知为何,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离开谢府,缓缓走在狭长阴暗的深巷里,我从未感到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我吸了吸鼻翼,又怀念起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气息,“适哥哥,我......”

    吞吞吐吐,女孩子的心事又怎能直接说?!

    他立在月光里,红着脸,半晌憋出三个字,“你还小......”

    什么跟什么啊?!

    我忍不了也等不及,“那个穿着黄色衣裙的姐姐是谁?”

    月光下那张英武的脸,正绽放笑容,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悠悠道:“雪儿,你不是困了吗?”

    我坐在床沿上,晃着脚丫子,“我不困,想起她来我就不困了,她是谁?”

    “哪个穿黄色衣裙的,今晚穿黄色衣裙多了去了,嗯,有礼部侍郎的女儿,还有户部转运使的女儿,雪儿说的是谁?”

    他慢条斯理地数落着。

    我气呼呼地皱起了眉,他居然已留意到那么多黄色衣裙。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似乎对那个跳舞的没什么印象,“适哥哥,就是那个傻乎乎被热娜赶下台的。”

    “哦,那个——她是王侍郎家的二女儿,叫做王蓉。”

    适哥哥居然知道她是谁,连第几个都那么清楚,我心里泛酸,像小猫一样往他怀里一钻。

    四岁的我很郁闷,可二十五岁那个让我保持理智,我装作知心妹妹探问:“适哥哥,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长得怎么样?舞跳得怎么样?”

    “长得么还过得去,跳舞嘛......”适哥哥垂目望着我,“舞姿绰约,飘忽若仙。”

    四岁的冲动瞬间冲入脑际,就连二十五岁的灵魂都失去了理智,我咬了咬唇,用力推开他的怀抱,郁郁地坐起,“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那个回纥公主呢,长得怎么样?舞跳得怎么样?”

    “长相妖娆妩媚,舞跳得不错。”

    猝然只觉得一股怒气在胸中升腾,我直接倒在榻上,拉起被褥,将自己捂了个严实,转过身背对着他,“适哥哥,我困了,想睡觉了。”

    “我也困了,回去了。”

    只听他站起身来,吹灭了蜡烛。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秋虫单调的鸣叫声中,他的脚步声缓缓行远。

    房门“咯吱”一声,唉,他走了,这回彻底安静了。

    可我的心却乱了。

    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小不点儿,他照顾我、对我亲人般的关怀......只是因为怜惜我。

    而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地自作多情......

    泪水哗哗地涌出,我呜咽着哭出声,又想着不能让人听见,便用被子蒙着脑袋,躲在被子里呜呜地哭。

    将来他会有很多妻子,就像父王一样,一想到王蓉和热娜都会嫁给他,我哭得更伤心了。

    伤心了好一会儿,被子里太闷,我一把掀开被褥,气呼呼地坐了起来。

    月华皎洁,床榻上仿佛铺了一层白霜,我盯着自己的腿,又揉揉自己的胸,哪有胸啊,平坦如斯......

    我长长叹了口气,惆怅着喃喃:“老天爷,为何不让我投到热娜身上,或者那个傻乎乎的王蓉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