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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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精神支柱的崩塌

    很多天以后,还是在他二叔李无惧行刑的那片海滩上,又一次扎起了监刑台。依旧是马成龙和胡连文一伙人,再次坐在了监刑台上。

    一队荷枪实弹的行刑兵,将五花大绑、镣铐加身的李春仕和郝大明,从押解他们的汽车上拽了下来。李春仕内心悲凉、浑身无力。在行刑队伍的押解下,脚下拖着沉重的镣铐、神情木然地往海边的刑场走去。

    郝大明早已经没有了知觉,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被两个行刑兵拖架着、跟在李春仕的身后,像拖死狗般地拖着往前走去。

    路过监刑台的时候,李春仕突然清醒过来。一边挣扎着大叫大嚷:“等一等、等一等。我要见周长官、我要见周长官!”

    监刑台上的长官和宪兵们,像城隍庙中的鬼卒阎罗,一个个表情威严而又狰狞。只有马成龙,这次却是出乎意料地善解人意。他站起来,向押解的士兵们挥了一下手。

    押解的队伍停下来,李春仕冲着台上问:“周长官呢,为什么没看到周长官?我要见周长官!”

    马成龙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李春仕,指了指身边坐着的一排长官们,故意调侃地问道:“我们这里有两个周长官,不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个?”话音一落,刚才还一脸严肃的长官和宪兵们,却突然发出了一阵猴儿群起哄般地讥笑声。

    李春仕受到了巨大的侮辱,生气地大声回答说:“我要见周副团长、我们的周司令!”

    马成龙故作表情认真、却戏耍地问:“噢,你找的是周方成吧?哎哟,忘了告诉你啦。他因为受到你们的牵连,已经被辞去军籍、自谋生路去了。说辞退、那是好听的。是我们同僚之间,相互给点儿面子。事实上,他是被军队给开除了!”接着,又夹眼弄鼻、故意挑逗地冲着左右两边的军官们问:“各位长官。你们说是不是呀?”

    台上的宪兵和长官们,再次发出了一片幸灾乐祸地嬉笑声。

    李春仕见此情景,知道自己敬重的老长官,也因为郝大明事情的缘故,被马成龙他们给算计了。盛怒之下,就冲着台上斥责问:“姓马的,你也太没有人性了!自从来到金门,我鲁博民到底做错过什么?哪一次没有认真地执行过你的命令、又什么时候给你丢过面子?你们长官们之间争权夺势、勾心斗角。为什么总拿我们这些无辜的人们做替罪羊?你们的良心,难道都让狗给吃了吗!”

    马成龙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又羞又恼、尴尬气愤。霎时间面红过耳、无地自容。连忙挥手叫喊:“押下去、你们快点儿给我把他押下去。我不许他在这里乱叫乱嚷!”

    押解的士兵们连忙架起李春仕、拖着郝大明,迅速向海边走去。李春仕奋力地挣扎着回过头来,愤怒地吼道:“姓马的,我就是做鬼、也决不会放过你!”

    马成龙气急败坏,冲着押解的队伍连连挥手大叫:“押走、快点给我押走!枪毙、快点枪毙!”

    押解的士兵们不敢怠慢,拖着李春仕和郝大明、飞快地往海边跑去。面朝大海,用力地按跪在了海水边。拖架的士兵们刚一松手,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响。李春仕感觉一股腥呼呼的液体,猛地喷到了他的脸上和身上。眼前一黑,立马就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起风了。海水涨伏、潮起潮落,冲刷着滩岸和附近的礁石,发出了“哗哗啦啦”的声响。浪涛声惊醒了李春仕,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早已经被除去了绳索和镣铐、歪躺在海滩上。海水冲刷着他的两腿,感觉双膝酸痛的厉害。他疑惑不解,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已经变成了鬼。于是就使劲儿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活动了活动手脚。然后又用力晃动着身子,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便长长地出了一口凉气。可刚要放松下来,却突然又想起什么,便迅速转过身去往身后看。才发现自己身后的那队行刑兵,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儿。再往后面的远处看,看到监刑台上也是人去台空。这时候他才放下心来,真真正正地松了一口气。感到浑身酸软疼痛、一点力气都没有。想闭上眼睛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却猛地想起一件事情来,急忙转身往旁看。

    只见他的四弟郝大明,头拱着沙滩趴地上。破碎的头颅,浸泡在了脑浆和血水中。起起落落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尸体。污秽恐怖、惨不忍睹。

    犹如晴天一声霹雳,李春仕感觉大脑中“轰”地一声巨响、天旋地转,又一次昏厥了过去。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再次被起起落落的海水冲刷着清醒过来。看到郝大明那悲惨的样子,他悲痛欲绝。双膝蹈地扑了过去,一头栽倒在郝大明的尸体上。抱起郝大明的尸体,婆娘般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兄弟呀、我的好兄弟!兄弟呀,你死的好惨哪!兄弟呀。是你这个糊涂倔强的大哥,害了你呀!大哥就不应该带你到这里来呀,我的好兄弟!……”

    在李春仕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中、不知道又过去了多长时间。太阳西斜,天已经是下半晌了。李春仕哭累了,像傻子般满脸涕泪地张着嘴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此时的他,才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也彻彻底底地想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犯死罪的是郝大明。而他,却是为他的这位好兄弟陪了决!一股无法用语言文字来形容的悲伤愤怒、尴尬和沮丧,顷刻间塞满了他的心头,让他难受极了!

    就在这时候,干娘抱着披麻戴孝的小兴博,和程子坤、邵东河带领着一群人。抬着两口上好的棺木、匆匆忙忙地为李春仕和郝大明收尸来了。

    看到海滩上的凄惨景象,人们都惊诧地呆住了。邵东河和程子坤却是又悲又喜。喜的是他们的大哥李春仕,竟然还活着!悲的是,他们的四弟郝大明,确确实实地已经被枪毙了!

    处理完郝大明的后事,天已经很晚了。答谢完干娘找来帮忙的乡亲们,三兄弟回到了干娘家。点亮了桌上的小油灯,光线昏暗的小屋内,李春仕机械地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

    程子坤和邵东河,两人肩挨着肩、坐在李春仕对面的一条板凳上,都着急地望着李春仕。多么希望他们的这位大哥,还能够像以前那样,在他们面前挥洒自如、侃侃而谈。指挥着弟兄们,有条不紊地做事情。

    可此时的李春仕,就像是一尊被雨水淋浇过的泥塑,表情呆傻木讷、邋邋遢遢,一动不动。

    徐婆揽抱着小兴博,坐到了床沿上。小兴博在奶奶怀里露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望着爸爸。只见爸爸直愣愣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戳在桌边的椅子上,像傻子一样。小兴博害怕了,连忙闭上眼睛,把头缩进了奶奶怀里。

    看到李春仕那副丧魂落魄般的样子,邵东河急得快要哭出来。说:“大哥呀,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老是这个样子,是想急死我们呀!”

    李春仕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点反应都没有。

    程子坤又劝:“大哥呀,你不愿意说话,就是眨巴眨巴眼睛、或者是咳嗽一声也行啊。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们心里害怕呀!”

    可无论两兄弟怎么着急、怎么劝说,李春仕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邵东河哽咽了:“大哥呀,你不要这样好吗?你这个样子,也太吓人了!二叔走了,博生没了。万一大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们怎么办那!”

    程子坤也抱怨说:“大哥呀。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啊。以前的你,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总是表现的那样冷静和沉稳。处理起事情来,是那样的理智和果断。所以,弟兄们才敬重你、信服你。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弟兄们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你。哪怕是去死,弟兄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跟你走!可今天你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脆弱、这么糊涂,这么不通情达理、这么不堪一击?这哪里还是我们心目中的大哥呀!”

    可不管邵东河和程子坤如何劝解、如何数落,如何激将。李春仕的脸上,就是一丝表情都没有。犹如倒塌了的破庙中,一尊长时间遭受风吹日晒雨淋的泥塑雕像、破败不堪、一动不动地戳在那里。

    小兴博睡着了,徐婆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整理了一下床铺,将小兴博放在床上,让他舒服地睡觉。

    天亮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整夜都守在小兴博身边的徐婆,轻腿轻脚地走了过来。吹熄了桌上的油灯,然后开门出屋,到厨房做早饭去了。

    见李春仕还是浑浑噩噩,就像是一个没有了灵魂的活死人。邵东河生气了,赌气地说道:“大哥呀。你要是再这么没完没了地跟我们耗下去,我和老三可要走了。回新竹去了,再也不理你了!”

    可李春仕却还是像一具尸体似地、僵硬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徐婆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进屋,将饭菜放桌上。一手拿勺、一手端碗。盛一碗送到李春仕面前,又给邵东河和程子坤盛。

    桌上的饭菜渐渐凉了,徐婆端走了又热。油灯亮了又熄,窗纸上再次洒满了阳光。邵东河和程子坤却依旧焦急地守护在李春仕跟前、等待他清醒后的回答。

    李春仕的脸上,多了几层油渍和污垢、头发也变得更加地凌乱不堪。却仍然还是两天前的坐姿和神情,看不出有丝毫的好转和改变。

    四十多年以后,春仕回到了家中。从他的一次闲谈中我才知道。那一次的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心目中的党国宏伟大厦,顷刻间轰然倒塌。坚守了十多年的理想和信仰,一下子荡然无存。心中的那根精神支柱,突然之间就崩塌了下来。好像是在眨眼之间,就失去了灵魂、没有了自我。所以他的两个兄弟无论怎么劝他,他一连几天几夜,就是不吃、不喝,不动也不睡。就如同一个植物人,一动不动地被安放在了椅子上似地。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十七岁军校入伍、十多年戎马生涯,鲜血和死人堆里摸盘滚打,一心一意只想着忠于领袖、报效党国的人,最后竟然会落得这样一个悲凉凄惨的下场。他的心,一下子就彻底地凉透了。什么理想和抱负,甚至连情趣儿与嗜好,也都淡薄了。从此变得孤僻木讷、寡言少语,就好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地。

    天又黑了,桌上再次亮起了油灯。那些凉透了的饭菜,又一次被端走。一家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地干耗着,终于又熬到了大天亮。奶奶的开门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小兴博。他溜下炕,跑到李春仕跟前。两只小手儿扒着父亲的双腿,一边摇晃着、一边“爸爸、爸爸”地叫。

    孩子那亲切稚嫩甜美的叫喊声,使得李春仕精神突然间震荡了一下,如同迷梦初醒。他低头看着儿子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还有些神情木讷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痛苦酸涩、和无奈的泪水。顺着疲倦而又埋汰的脸颊,噗噗簌簌地流了下来。他俯身抱起儿子,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往后的路还很长。还要抚养儿子、赡养干娘。更重要的是,家乡的亲人,无时无刻地不在挂念着他、苦苦地等待着他回家团聚。他暗自下定决心,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打击,都要咬紧牙关、好好地活下去。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以后的路,会越发的坎坷与艰难。更加凶险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他,让他始料不及、防不胜防!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三十六章:《鲁氏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