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来，村外我家的打谷场上，钱老根几乎每天都会准时地来到这里。踢着正步、自己给自己喊着号子，像煞有介事般地操演着。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还带来了一群肩上扛着玉米秸的孩子们。就连我那十岁不到的小孙女李兰兰、和小孙子李宗源，也都参加了进去。“一二一、一二一”的号子声，喊得更响。那高亢苍老的喊操声、和着稚嫩的应答声，在绿油油的原野上空、随风飘荡。看到表哥那极其认真负责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就是一位教练官，在忙着训练小兵呢！

    场屋的一侧，用木棒和柴草搭建起了一个小厨棚。因为在这十多天的日子里，村里实行了土地改革。由于春仕的关系，我们家也就首当其冲地成为了土改的对象。因为不放心秀兰和兰兰，我拒绝了春鸿和明兰、要我和他们一起生活的要求。跟着秀兰和兰兰，搬到了这里。在这五间场屋前，用草绳捆绑着树枝、和高粱玉米秸杆儿，扎起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农家院子，成了我们现在的家。我做完中午饭，用手里的围裙，一边抽打着身上的灰土、一边从橱棚里走出来。刚要往正屋走、却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从旁边的玉米地里，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娘！”

    我不由得愣住了，眼睛往四处寻找。可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玉米、和满耳朵里都灌满了，我那傻表哥和孩子们的喊操声。我疑疑惑惑地呆愣了会儿，以为是自己盼儿心切，脑子里产生了幻觉。可又心存侥幸，就挓挲起耳朵、凝神细听。

    从玉米地里，又传出来一声呼唤“娘！”这下我听清楚了，不由地惊喜万分。果然是从玉米地里传出来、我那期盼已久的呼唤声。我不再怀疑、也不再犹豫。激动地浑身颤抖、连忙应声：“唉！”两只眼睛，迫不及待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向玉米丛中寻找。突然，我惊呆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玉米垄中、定神细认。

    一个乞丐般的身影儿，很快就映入了我的眼帘。他羼杂在茂密的玉米丛中，泪流满面地望着我，一声恸嚎：“娘啊！”紧接着就听“噗通”一声，跪倒在了我的眼前。

    我一个踉跄就跑进了玉米垄中，一把将儿子紧紧地搂进怀里。就如同丢失了的孩子，很多年以后，又重新找了回来，生怕再弄丢了似地。忍不住老泪纵横、嚎啕大哭：“儿啊，你总算是回来了！儿啊，你还知道回来呀？儿啊，你可把娘给急死了！儿啊，这么多天来，你都去哪里了？”

    我一连串地问了儿子那么多的问题，将儿子问得无言以对。我越是伤心痛苦、春仕他就越发的愧疚。泣不成声地对我说：“娘啊，都是儿子不好、让娘跟着受苦了！娘啊，儿子不孝哇！”

    我抱着儿子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不愿意松开，生怕再被弄丢了似地。哭着哭着、我突然想起了春鸿托付我的话。就急忙忍住悲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儿子说：“儿啊。你大哥跟娘说过很多次了。只要你能回来投诚，他答应替你向他们的组织求情，保证不会难为你。”

    春仕却痛苦无奈地摇了摇头，告诉我说：“娘啊。大哥的好意、和娘的心意，儿子心里都清楚。话虽然是那么说，可是娘啊，您知道吗？参加这次战斗的，是咱们县的独立团，地方部队。几乎所有的战士，都是咱们本县的乡亲们。这一仗打下来，双方死伤都很惨重。就连他们的许营长，也被孩儿这边的一颗炮弹，给炸的抬了下去，生死不明。还有很多都是咱们的临近村庄、和亲戚朋友家的孩子呀！这些，孩儿从望远镜里，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娘啊，孩儿若是真的投诚过来。低头不见抬头见、叫孩儿如何面对他们的父母和家人？娘啊，到底应该怎么办，孩儿这几天也是伤透了脑筋、进退两难啊！”

    听春仕说出了他心中的顾虑，我也跟着惶恐不安起来。一时间没有了正主意、不知道应该再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劝说他。想了想，还是按照春鸿嘱咐过我的那些话，劝春仕说：“儿啊。你说的这些，娘都已经知道了。你大哥说过，这是战争，发动战争的不是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你不光是战争的执行者、同样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况且，以前在抗日的战场上，你们配合默契、打过不少的漂亮仗。对于反法西斯战争，还是做出过贡献的。现在，你是军人服从命令，才走上了错误的道路。只要你能够认识到自己以前所犯的错误，与反动势力划清界限，他们就可以理解你、原谅你。再说了，解放军有他们优待俘虏的政策，也不可能过分地为难你。你若是能带着你的一部分弟兄过来投诚，还算是有立功表现。就可以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既往不咎。儿啊，你可一定要抓住机会，千万不要再继续糊涂下去了！”

    春仕听了我这番鹦鹉学舌般的劝告，开始犹豫起来。不过，呆愣着深思了会儿后，还是如我所担心的那样，固执地摇头拒绝了。并且还反过来，振振有词地向我讲起了大道理。说：“娘啊。有道是忠臣不侍二主，恕孩儿忠孝不能两全。孩儿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只有对不住娘了！”

    虽然我早就有这方面的心里准备，可当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从一个孝顺的儿子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伤透了心。痛苦、沮丧、绝望，却又无可奈何。忍不住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起来：“小时候多么听话的两个孩子呀，今天这是怎么了？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儿大不由娘啊！”

    看到我伤心难受的样子，春仕痛苦地向我哭诉说：“娘啊，是儿子对不起娘！儿子在玉米地里，一待就是十多天。为的就是再见娘一面，能够当面向娘告个别。娘啊，秀兰和兰兰，往后就托付给娘了。我是一个不孝顺的儿子、也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和丈夫。娘啊，儿子对不住娘了！”说完，一个响头磕到地。

    听了儿子的话，我感觉“轰”地一声，脑袋就像是被炸开了一样。眼前一黑，差一点儿就昏厥过去。身体摇摇晃晃地去扶儿子，昏昏沉沉地对着儿子说：“儿啊，你起来、娘不怪你。都是娘的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一个乱时候。娘谁都不怪，要怪就怪老天爷。硬生生地将娘的心头肉，给撕扯成了两半儿。”我把春仕扶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准备了多日的小布包，塞进了儿子的手说：“儿啊。这是三十块现大洋，是娘偷偷带出来的。十多天了，一直带在身上。娘就知道，两个孩子都大了，谁也不会听娘的话。娘今生今世能为你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儿啊，拿着吧。”

    春仕越发的激动起来，嘴唇哆嗦、泪流满面。连连摆手推辞说：“不不。娘啊，孩儿走后，战局的发展、也许会快的出乎我们的预料。大哥的队伍，会随着战事的发展、向前推进。恐怕今后，我们兄弟两人，谁也顾不了这个家。娘今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加艰难。娘啊，这些钱，还是留在家里，补贴家用吧。”

    看到儿子那执意的眼神，我强忍着撕心裂肺般地难受，嘱咐儿子说：“儿啊，穷家富路。今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格外小心。不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更不要忘了咱李家的祖训。不该做的事情，就是死、也不能去做！”说完后硬是拉过儿子的一只手，将那个小布包、塞进了儿子的手里。

    春仕越发地感到愧疚，一边哽咽着点头向我发誓说：“娘的话，孩儿记下了。谢谢娘！娘啊，您那不孝的儿子李春仕，走了！”说完猛地抹了一把泪，转身刚要走。

    突然，春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着他的弟弟说：“春仕，你别走、听大哥跟你说。”

    春仕愣住了，不得不又回转身来。惊讶地望着他大哥：“大哥，你……”

    春鸿劝：“春仕呀，别走了。大哥知道，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新的国家、新的人民政府，需要你这样的人。你留下来吧，就算是为了咱娘、为了秀兰和兰兰，也为了咱们的这个家。大哥我求你了，行吗？留下来吧！”

    可对于他大哥的一片真诚与期盼，春仕呆愣了会儿，却还是沉重地摇了一摇头说：“大哥呀，谢谢你。咱们虽然是兄弟，可毕竟信仰不同。你也知道，我是得到过沈鸿烈主席的器重、蒋委员长嘉奖的人。大哥，我不能忘恩负义呀！”

    见春仕依然抱着他那固执的想法，冥顽不化，春鸿很是着急。就耐心地向他解释说：“春仕呀，你不要再犯糊涂了好吗？你说的那些，都是因为你积极抗日、不怕牺牲得来的。仅凭这一点，共产党会更加欣赏你、器重你。”说完后，殷切地望着弟弟。多么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放弃他那些固执而又陈旧的观念和想法。

    可春仕却还是犹豫地说道：“大哥呀，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为了这个家好。可我有我的难处啊！我顾虑什么，相信大哥你心里也清楚。要么你放我走、要么，你就干脆一枪打死我。这样，也就算是成全了我。”

    春鸿生气了，斥责道：“春仕呀，你怎么就那么轴！你的那些顾虑，不光我想到了、我们的上级领导，也早就想到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一个黑暗腐朽、即将垮台的蒋家王朝，值得你为他殉葬么！”

    可不管春鸿怎么劝、怎么说，春仕他就是听不进去。还是坚持地回答说：“大哥，我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不相信共产党会不计前嫌、那么轻易地就放过我。大哥呀，你不要再劝了，我主意已定！”

    春鸿知道春仕因为心中的顾虑太多、误解太深。要想一时半会儿的让他放下顾虑、解除误解，恐怕很难。于是，就耐下心来解释说：“春仕呀，大哥今天说什么都不会让你走。就算是为了咱娘、为了秀兰和兰兰，也为了咱们的这个家。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大哥都一定要把你留下来。这也是我的上级领导，为了下一步统战工作的需要，交给大哥的一项任务！”

    春仕一听急了，冲春鸿发出威胁说：“大哥，你不要逼我！”

    春鸿却继续耐着性子解释说：“春仕呀，不是大哥逼你。你应该知道，得民心者、的天下。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民当家做主人的新民主主义国家，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这是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的。春仕呀，你逃、又能逃到那里去？你应该认清形势、抓住机会。和大哥一起，为新中国的到来，做出自己的努力才是呀。”

    可让我始料未及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春仕不但没有听进去他大哥苦口婆心的劝说、反而还出其不意地突然拔出枪来，顶在了他大哥的胸膛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可把我给吓坏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八章：骨断筋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