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县。

    一个小县城。

    周围多山。

    交通不便。

    中山路。

    人民医院大门。

    上午九点。

    李明背着一个大背包，风尘仆仆，一脸凝重，大步往里走，拐了几个弯，见一栋大楼，抬头看了一下顶上的“住院部”三个大字，走了进去。

    “您好。”

    “我找李平石。”

    “我是他的儿子。”

    “请问在哪个病房？”

    李明走到护士站前，小声开口问正在值班的护士。

    “李平石？”

    “没在哪个病房。”

    “ICU里。”

    “五楼。”

    “上去再问一下值班的护士。”

    “主治医生叫苏红。”

    李明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说了声谢谢，看了一下电梯，不少人等着，干脆走楼梯。

    “医生。”

    “对不起！”

    “实在是对不起！”

    李明走出楼梯，一下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往前一看，老娘张花腰弯得差不多九十度，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人在ICU里呆一天得五千块！”

    “现在已经五天时间了！”

    “再加上急救什么的费用，四五块万钱肯定是要的了。”

    苏红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一下陷入困境的家庭，张花是其中之一，病人有难处，医院一样有难处。

    “家里的两个娃小，遇上这事情帮不上忙。”

    “我得在这照看着，没法分身。”

    “大儿子在外打工。我打了电话了。正在赶回来的。他一回来我就回村子筹钱。不管咋样，这钱一定给您带来。”

    “砸锅卖铁卖了家里的房子都凑出钱来”

    “这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没了啊！”

    “钱我一定会想办法！”

    张花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拱手，隐隐带着哭腔。

    “妈！”

    李明喊了一声，快步走过去。

    “李明！”

    张花回头一看，一手抓住李明的手，眼泪流了下来。

    “妈！”

    “没事。”

    “我回来了。”

    “你先坐会。”

    李明扶着张花走到走廊的椅子上坐下马上快步走回到苏红面前，戴着口罩，看不出长相，一双眼睛非常亮。

    “苏医生。”

    “您好。”

    “我叫李明。”

    “对不起。”

    “让您为难了。”

    “我这几年在外面打工。存了点钱，有五六万块。一会就去交住院的费用。”

    “不够的话，缓我几天的时间。”

    “我爸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李明干脆利落直接开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医院的钱，一样是这个道理，手上有钱得马上给，这样医院才能放手治病。

    “咬伤你爸的是一条白唇竹叶青，它的毒性是五步蛇的二十倍左右，个头相当大，排毒量很大。”

    “幸亏医院里备有血清，但是，送过来的时间算晚了，不是没有效果，但不会一下起很大的作用，你爸常年劳作，年纪不太算大，身体好，昨天已经醒过来，捡回一条小命没太大问题。现在人比较虚弱每天都得要长时间睡眠。”

    “竹叶青的蛇毒主要对心脏和血管造成伤害，等着恢复了出了院日常都得注意得养着，常年容易生病，体力差，干不了重活。”

    “另外，咬中的地方是腿后跟，走路会受影响，现在还不知道影响有多大。”

    苏红皱了下眉头，李平石这个年纪是家里的顶梁柱和壮劳力，这一倒下，绝对致命，打量了一下李明，不到二十岁，身上穿着的衣服和脚上的鞋子非常普通，全都半新不旧，双手手指粗大，带着明显的老茧。

    “ICU里得呆多少天？”

    李明眉头一下拧了起来。

    “至少得再呆五天但有可能得十天，这得看接下来几天恢复的情况。”

    苏红非常清楚李平石的身体状况，送来医院太晚，血清不能发挥百分百的作用，现在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呆在ICU里是最好的选择。

    “李明。”

    “ICU的费用高。一天得要五千块。等着过几天，情况稳定一点，费用少点，但至少得三千块。”

    “根据治疗的要求，现在的身体情况，是不能转出来的。”

    “医院会考虑患者家属的意见，但是，我得提醒你，外面肯定没法和ICU里比较的，有可能会有危险，你得考虑清楚，要签字的。”

    苏红犹豫了一下，开了口，身为医生而且急诊的医生，遇到过太多不是不想治但是治不起的事情。

    “苏医生。”

    “一会我先去结一下费用。”

    “这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没了。齐齐整整才是一个家。”

    “不管是啥药，有用的要用的都用上。”

    “钱我想办法。”

    “就是可能没法一下拿得出来，有时候得缓两天。”

    李明沉默了一会，抬头看着苏红。

    苏红叹一口气，点了点头，指了一下办公室，有什么事情可以去那找自己。

    李明看着苏红走进办公室，转身走到张花身边。

    “妈！”

    “用不着担心。”

    “刚刚我问清楚了苏医生，没生命的危险但得多养几天。”

    李明蹲下来，拍了拍张花的手。

    张花看着李明，没说话，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有我！”

    “没事！”

    李明陪了张花一会，站起来到一楼收费窗口，缴了费转身回到五楼，找护士站的值班护士说了一下又等了好一会才见着人。

    李明站在ICU病房前，隔着透明的玻璃，老爹李平石几天的时间脸一下瘦出尖，胡子拉茬，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一只鼻孔插着管子，身上连着各种线，床头边上的桌子上摆着几台仪器，屏幕的数字和线不停跳动。

    李明看了一会，转身离开，回到张花面前，看看时间差不多十二点，喊了好一会才勉强同意吃饭，没去外面，医院里的食堂买了几只包子和两碗粥。

    “妈。”

    “吃饭。”

    李明拿了只包子塞张花手里。

    “你得吃！”

    “要不哪撑得住？”

    李明端起碗大口大口喝粥，没事可以少吃一顿少吃点，遇着事，一定得吃一定要多吃，吃饱了才有精神才有力气才能解决事情。

    “唉！”

    “看着你爹躺着一动不动，说不了话，认不得人，哪吃得下。”

    张花长叹了一口气，拿手里包子搁回碟子里。

    “妈！”

    “明天一早我回家。”

    “得想办法筹钱。”

    李明三下五除二喝光了碗里的粥，拿起包子咬了一口。

    老爹李平石，抢救、血清、输血等等各种各样的费用加一起再扣除医保能够报销的，一共得付六万七千多块，老娘交了两万块，自己刚刚交了四万七千多块，刚才缴完费，手机，查了一下余额，只剩下一万两千多块。老爹没有脱离危险，得一直呆ICU里，一天五千块，剩下来的钱不够三天用。

    “哪来的钱？”

    “借可借不到。”

    “要不，咱们转出来，我听人说了，一般的病房能省不少钱。”

    张花抹了下眼睛。

    “老爹现在不能转出来！”

    李明用力摇了摇头，刚才医生说得清楚，现在转出来，说不定有危险。

    “儿啊！”

    “这钱哪这么好筹的啊！”

    “老话说的，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地里刨不出钱只能填饱肚子，一是大家都没钱二是有人好不容易存了点，这借了打了水瓢还不起，没人敢借。”

    “这是命！”

    “有办法咱们得想。”

    “没办法头拱地上都不能啊。”

    “实在不行，回家等着。”

    张花眼泪一下止不住流下来，连忙抹了一下。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会有办法的！”

    李明脑子里冒出这两年自己一直在琢磨一个事情，以前不敢开口，家里一定反对，爷爷李大林前几年就是因为这个事情走的，现在看来没别的选择。

    “妈！”

    “人是铁饭是钢！”

    “不管想不想吃都得吃。”

    “你不吃东西哪行？”

    “别老爹没好起来你又累垮了哪来人手照顾得来？”

    李明半哄半劝，看着老娘张花吃下一只包子和半碗粥才松了一口气，坐了几分钟，剩下来的两个包子袋子装起来拎手里离开。

    夜深人静。

    住院部。

    五楼走廊。

    凌晨三点半

    护士站边上挂着的一块电子屏，血红的时间数字非常清晰。

    仪器响起的声音不大，但刺耳引人心慌。

    李明站在走廊的窗户边上，望着外面高矮不一有的亮着灯大多都是黑着一幢幢楼房愣愣出着神，直到一阵风吹过，大雨噼里啪啦才惊醒过来。

    李明关了窗户，转身看着坐在不远处贴着墙摆着的椅子一会点一下头打着瞌睡的老娘张花，脸崩得紧紧。

    老爹正在ICU里，进不去，用不着人照顾，中午吃完饭，想着附近找个便宜的旅馆订个房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老娘死活不愿意，说医院这有椅子，坐着就能对付过了晚上，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同意。

    老娘这几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为啥？

    没钱得省！

    李明一下想起白天刚上五楼时老娘张花低声哀求。

    想起了老娘流着泪说要不转出来，别住ICU的话。

    这得多下多大的决心才拿得了这样的主意？

    为啥？

    不是不想治是治不起！

    李明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不能再出外打工，进山，是唯一的路子。

    辛苦？

    危险？

    为了赚钱，为了家中老幼有安稳的生活，为了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不窘迫，不至于老爹治病救命的钱都拿不出来。

    哪管得这么多？

    天色渐亮。

    李明和张花等着医生查完房，隔着ICU病房的玻璃探望，老爹李平石躺床上，没有睁开眼睛但脸色好了不少呼吸的时候胸膛起伏幅度变得规律，找了医生，问了一下，情况正在好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

    李明半劝半拉着张花离开五楼，去了医院的饭堂，买了粥和包子，找了张空的桌子坐下来吃早饭。

    “妈。”

    “我想好了。”

    “进山。”

    李明咬了口包子。

    “啊？”

    “进山？”

    “不行！”

    张花吓了一跳，手里的包子差点掉桌子上，脸色一白，马上摇头。

    “进山没你想的那样危险。”

    李明摇了摇头，这年头，就是你昨天说的，借不了钱，一是大家都没钱二是有钱都不借，得靠自己。

    “啥叫不危险？”

    “忘记你爷爷是怎么走的了？打从那后，咱们家的人包括你大伯都不给进山。你不能干这事情！”

    张花搁下包子，一把拽住李明的手。

    “现在没别的办法，只能进山。”

    “爷爷留下来的窝子多少能弄点钱。”

    “干啥事情不危险的？我在外面工地搬砖什么的不一样有危险的嘛？去年不是砖头砸了脚？趾头都裂了。”

    “别的有几个脑门都砸得不轻直接脑震荡的。”

    “小心点就行。”

    李明看了一下担心的张花，心里叹了一口气。

    山南县多山，地少，长的东西养活不了太多人，没办法，自古以来就有进山掏山货的赶山人。不过，近二十年，进山的人越来越少。一个是很多东西不能采不能挖不能打不能卖，进山赚不了多少钱。二是进山的人好下场的没多少，有的断了手脚，有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有一些找到了但没得囫囵整个人。三是外面有活路，读得了书摆脱命运的人自不用说，读不了书的大多出外打工。慢慢地，进山的人越来越少，爷爷李大林几乎是最后一批正儿八经的进山赚钱养家糊口的赶山人。

    几年前，有一次进山，没回来，村子里三十号人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打那以后，家里人都不得进山。

    李明不是不知道进山危险，毒蛇毒虫这些用不着说，咬一口就可能回不来，一个小坑一场雨都可能没了命，但没别的选择，一个是急需钱，二是为了将来计较，这是唯一的办法，昨天晚上已经盘算好拿定主意。

    张花想了想，慢慢松开了手，反手又抹了一下眼，进山危险，但现在没办法，李平石ICU里躺着，现在不是一点办法没有，总不能现在转出来回家等着。

    “妈！”

    “我一会就回去。”

    “我转你一万块。”

    “实在不行就缴点。”

    “我和苏红苏医生说过，欠了钱的话缓咱们几天。”

    “山里有些地方没信号。有啥事情都听医生的。”

    “爷爷留下来的窝子有一个不远。我先去看看。”

    “三天内我就能再来一趟。”

    李明陪着张花吃完饭，说了一会话，背着大背包离开，老娘一辈子没怎么离开过村子，最远的地方只到过镇子，一个人在医院心里肯定惶恐，但没法，自己得回去赚钱，一天得至少得赚五千块，这钱真的是借不到，进山不一定能赚得到但这是唯一的选择。